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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严律很无语:“你就没发现现在灵气儿都快没了吗?以前那种术法放现在哪儿用得起来,还吹头发呢,吹蜡烛都费劲。你就感谢现代科技吧。”
  薛小年并不懂什么叫“科技”,但对这些并不需要灵力就能催动的东西很感兴趣。
  他抬头打量头顶的电灯,又尝试着打开水龙头,里边流出干净的水。
  “你脑子里的记忆是没加载出这块儿内容是吧,”严律边说边拧开淋浴,随手调了调水温,“看到没,就站这下面洗。”
  薛清极若有所思:“这感觉有点熟悉,以前有人就常坐瀑布下淋水修行。”
  “那还是有点儿差别的,”严律说,“这水流没那个猛,不会让人英年秃顶。”
  薛清极:“……”
  严律说:“你没发现吗,以前你们仙门喜欢搞那套的人头发都挺少的。”
  “好了,”薛清极带着礼貌笑容说,“人都死了,就别提了。”
  严律沉默着拧上开关,半晌忽然乐了一下。
  “怎么?”薛清极略有困惑。
  “没,我就是反应过来,”严律一笑起来就有点止不住,只能抽出根烟叼在嘴上,含糊不清道,“原来你以前也发现他们头发少,是不是因为这个,每次同门喊你你都不往那边儿去的?”
  薛清极咳嗽了一声:“……当时只是怀疑。”
  严律因为想笑,烟在嘴唇上晃得厉害:“早知道当时咱俩应该研究一下的,我早就好奇了,你应该跟我提的。”
  “我也是佩剑后才发现的,在那之前也没有资格常去瀑布修行静心。”薛清极道。
  他说的“佩剑”是指当年仙门的传统,只有经过门内历练后得到资格的弟子才能卸入门剑,得到师长相赠佩剑,这才算是正式有了下山行走驱邪除秽的本事,在门中彻底挂了名。
  这套仪式早就废除,严律也差点儿没想起来。
  说到这里,薛清极忽然笑了:“那时你已不常来六峰了。”
  “是吗?我记不得了,”严律点着烟想了想,确实记不太清,“你也知道,活得久了就这毛病。”
  薛清极拧开淋浴的开关,将手伸在冲刷而下的温热水流中,平淡道:“我知道。”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早就知道。”
  第9章
  仙门休息室里什么都备的挺齐全,严律从衣柜里翻出套替换的衣服,又找齐全了洗漱用品,一道塞给薛清极:“差不多够用,再有缺的你自个儿找仙门的要,这不你们老巢吗,还得我一妖来伺候你。”
  薛清极听到“老巢”时露出点笑意,没想到这人都活到这份儿上了还改不了记仇的毛病,倒也没戳穿,只一只手拎起替换的短袖看了看:“这衣服倒是很有意思,少了拖拖拉拉的袖子,清爽不少,想必也很省钱。”
  “你跟当代社会何止是脱节啊,简直是隔着大海沟。”严律说,“现在东西贵不贵跟用料多少没关系,得看牌子,看名气。”
  薛清极问:“难道这个挺贵?”
  严律拿过衣服看了眼商标:“那倒没有。”
  薛清极:“……”那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拽过衣服往浴室去,扭头时见严律已经又从兜里摸出烟盒朝外走,用的是那条满是云纹的手臂。
  这会儿这条手臂已经完全愈合,只剩浅淡的划伤痕迹,纵横交错的云纹已重新合拢,与干涸的血污一起覆盖在手臂的皮肤上,愈合会带来痒痒的感觉,严律边走边随性抓挠几下。
  薛清极停下动作,出声道:“严律,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严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秒,右臂下意识有个躲藏的动作,但非常快地又回过神来:“之前在江里烂了不少,已经愈合了。我身体这特质你又不是不知道,耐造,好得快。”
  “不止是伤,”薛清极看着他,“我看你手臂上的图案,像是异化的符文?”
  严律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了晃,叼着烟道:“就说你是土老帽,这叫纹身,就得要不一样的。我总不能纹个龙啊虎啊花儿的吧,去澡堂子都得遇到七八个肩膀头子上一样图案的。”
  说完也没再看薛清极是什么表情,摆了摆手,丢下一句“赶紧洗洗睡”就走出门去。
  严律回到自己屋,原本还想抽根烟,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就没了兴趣,干脆直接去自己房间的卫浴洗澡,仔细将自己右臂上的血污洗掉。
  没有了衣服的遮挡,右臂的纹身终于全部显露出来。纹路从指尖蔓延,直攀附到右肩胛骨,右胸口也连带着也有一片,被淋浴水流冲刷下模糊看去像是蜿蜒诡异的藤蔓,牢牢束缚着严律的身体。
  洗完出来天色已经完全亮了,好在屋内的遮光帘效果不错,拉上之后屋里黑咕隆咚一片,严律的困意立马就上来了,替换的短袖都没来得及套,倒头栽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可能是今天的事儿确实是有点多,严律原本麻木的脑子睡着了竟然开始叮铃咣当地做起混乱的梦来。
  一开始还知道惦记着求鲤江,梦里是躺在河边已经死了的青年苍白的脸,他还记得要去江里探查,但不知怎么着掉进了江里,等再扑腾上来,水外的世界已经全部变了。
  远处的路灯星光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冬日清冷的白昼,死去的青年也不见踪影。大雪静谧落下,铺天盖地,压在山间树林。
  有小兽在山林雪地中穿梭,看不清模样,只能瞧见地上的爪印蹄迹。
  这场景即使已千年未曾见到,严律却仍辨认得出这是哪里。
  梦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前行,好像又是他最无忧无虑的那几年,身强体健,跑起来像是要融进风里。
  皑皑白色随着他的速度急速变换,前方的雪林不知不觉已经消失,前进不知何时变为了向下,脚下是同样覆盖着雪的阶梯,每一层台阶都雕刻古朴的鹤纹,这种几近装逼的讲究严律只在仙门主峰上见过,本以为自己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依旧记得。
  在意识到自己所在何处,他几乎是本能地回过头。
  高如天街的石阶尽头可以看到仙门精致的楼台飞宇的轮廓,即使隐没在风雪中,也应是凡人眼中仙人所居之地,让人目眩神迷心生向往,却有道人影背对着那些楼阁向他奔来。
  宽大的袖袍被夹着雪的风吹鼓,他像是跑在云端上,急着要下来,长发束冠,额前两鬓的碎发拢不上去,便被吹得飘散,发丝上沾着柳絮般的雪。
  他跑得近了,离严律两三级台阶时停下,却并不说话,只盯着严律看。
  那是和死在江边的青年极其相似的面容,只是更年少些,眸子如同融雪之水般澄澈干净,左眼眼尾生着颗小小的泪痣,紧抿着嘴唇,长眼睫上已落了雪,却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严律,倔得厉害。
  严律已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梦中自己似乎是笑着说了句话,那十八九岁模样的青年紧绷的表情才缓缓松弛,略显柔软地笑了,眼睫上的雪沫凝成了水珠,落下来。
  青年的模样迅速模糊,风雪逐渐盖过周遭一切,耳边忽然响起水滴滴落的声音。
  滴滴答答,越来越大,其他的声音逐渐消失,天旋地转间只能听到这种持续不断的滴答声。
  严律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他花了两秒钟才逐渐回神,认出头顶的天花板还是仙门的休息室,有隔光窗帘的遮挡,屋内昏暗混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高悬的心脏缓慢落下,严律轻微地呼出口气,重新闭上眼,却在下一秒又立刻睁开。
  乌漆嘛黑的屋子里,除了他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严律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一把按亮床头灯。
  屋内被瞬间照亮,映出坐在床边椅子上的人。
  薛清极的双眼在灯光亮起时微微眯了眯,身体却依旧放松地依靠在椅子上不动,胳膊搭载扶手上,右手正把玩着严律睡前丢在床头柜的狗项圈,眼却看着严律,脸上带着点儿若有似无的笑。
  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摸黑坐着个人盯着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这事儿任谁都觉得是个恐怖故事。
  严律抹了把脸,刚才还残存的困意全都吓成了白毛汗。
  他不是毫无警惕,实在是这人进来的太无声无息。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薛清极终于开口:“我睡不着。”
  “我看出来了,”严律说,“你坐这儿瞅着我有什么用,学习学习我怎么睡觉的吗?”
  薛清极将手中的狗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这是何物?”
  严律这才瞧见对方手里捏着的是什么,皱着眉掐了掐鼻梁:“养的狗脖子上戴的东西,现在都得戴个牌儿才知道是有主人的。”
  薛清极略显惊讶:“你竟然还养得了活物?它在哪儿呢?”
  “死了。”严律把枕头随意立起靠在床头,语气中带着不经意的习以为常,“有什么不能养的,况且是它先跟着我,走哪儿跟哪儿,养就养了呗,又不差那一口吃的。”
  薛清极沉默几秒,继而半垂着眼意义不明地笑了,狗牌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颠来倒去:“也是,你养什么都一样,跟着你你就养了。”
  严律将台灯的光线调得更亮一些,不耐烦道:“别说这有的没的,你不睡觉我得睡,要不你起开点儿别碍着我,坐这儿跟对着尸体哀悼似的,渗人。”
  屋内此刻光线充足,严律转身过去找自己睡前放在床脚的裤子,身上的纹身暴露无遗,薛清极的目光扫过去,微微眯眼。
  “说说吧,”严律从裤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盒,拿了根咬在唇间,“为什么睡不着,死了这么几年睡够了?”
  他说话一贯又冲又难听,哪怕是问人家今儿身体状况怎么样都显得刺儿刺儿的。
  薛清极倒并不生气:“头疼。”
  严律正调整着枕头的角度往回靠,闻言先是愣了愣,看向他:“这毛病竟然还在?”
  “好不了,你应该知道。”薛清极道。
  在魂儿被撕裂之前薛清极就有这毛病,他年少时曾遭到一次重创,差点没命,魂体自此就有了残缺破损,留下了无法彻底根治的后遗症,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头疼和失眠是后遗症的一部分。
  以前的“薛小年”虽然也有这类问题,但发作的频率很低,连严律都差点忘了这茬。
  “怎么还个魂儿还把老毛病给重置回来了,”严律咋舌,想起夜里薛清极满脸血那会儿的样子,“当时在江边你流鼻血,也是因为这个?”
  薛清极想了想:“或许吧,但感觉又不太相似。师兄或许更了解这些。”
  “印山鸣早死千八百年了,快省省吧,他那支儿都断了,你连继承人这种平替都找不着。”严律抓抓头发叹口气,往一侧挪了挪,拍拍刚腾出来的位置,“得了,老办法吧。”
  薛清极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从椅子上起身,挨着床边严律刚拍过的地方平躺下来,浑身放松地闭上双眼。
  严律随即将手放在薛清极额头,妖族异于修士的灵力立刻自前额侵入。
  两人都未明言老办法是什么内容,但动作却很默契,薛清极状态放松精神松弛,不对侵入体内的灵力做出任何反抗,很快,严律覆盖在他额头的手掌下便冒出丝缕烟状污浊之气。
  随着轻烟缓慢蒸腾,薛清极的脸色也逐渐缓和。
  或许是头痛减轻,薛清极的思维又重新续上了,闭着眼开口:“今日那些孩子,都是仙门弟子?”
  “差不多,”严律道,“我也没细问。仙门现在人手少得很,偶尔还得和散修一起出活儿。倒是还有些当年世家的后人,就今儿跟咱一辆车那小孩儿,姓隋。剑让你给玩儿坏了的那绿毛,姓肖。”
  薛清极将这两个姓氏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些氏族对上号,点头道:“其他的呢?”
  “当年大战死了很多人,千年时光也已磋磨掉许多当年的大族世家,活下来的寥寥无几。”严律淡淡道,“你们仙门,我的弥弥山,早已不存在了,现在看到的不过是被摧毁了多少次又重新攒起来的新人新事物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早已不存在”仿佛是比清风拂过湖面还要引不起多少波澜的事情。
  薛清极顿了顿:“我记得我死时,师父师兄还在。”
  “那倒是。照真当时又没跟你在同一个地方,不过也够呛,影壁那边儿的布阵耗损他太过,本来就病歪歪的,后来又得知你死那么惨,挺受打击,撑着在内乱和混战结束后稳住仙门,没两年就死了,”严律如实相告,“你师兄印山鸣倒是还行,照真死前选了他继任,他活了二三百年吧,寿数到了才死的。就是临死前还惦记找空间罅隙、也就是境外境重开的方法,没找着,我都怀疑他是又气又急给憋死的,不然还能再多活十来年吧。”
  薛清极沉默两秒,感叹道:“也未必,他也可能是被你说话给气死的。”
  “胡说,我俩后来也不怎么见面儿,”严律皱眉,“也就他临死前找我过去,把他写的关于境外境相关信息的手记给我,让我以后多留意这个,万一出来了还能捞你一把。”
  薛清极问:“你怎么回答的?”
  严律想了想:“我当时翻了两眼,跟他说我没太看懂。他就不怎么搭理我了。”
  薛清极叹口气:“师兄死的好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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