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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都说至亲夫妻,今日他们在彼此眼前都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呈现了出来,温齐也不管什么面子了,大口大口吃着,一时间咀嚼啜饮的声音充斥着室内,也盖过了对面传来细细的簌簌声。
  等到他将这盆子光面吃尽了,从碗里抬起头来,就看到对面华滟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异常艳丽的笑来。
  “呀!你居然全吃完了!还要吗?我再去下点?”
  话里虽有惊讶,但不无高兴。
  见她急急忙忙就要支着拐棍起来,温齐忙拉住她的手:“不必了!我饱了,殿……随波,你别再劳累了。你身上还有伤。”
  温齐只觉掌中握着的那只手烫得惊人,还没来得及细想,就看到华滟微微笑着,向他张开了手心。
  凝白细腻的掌中,是一块有如天边红霞凝冻成的椭圆红石。石头平整的那面朝上,刻了几个字。
  温齐自小也是被父亲鞭策督促着读完圣人书的,风雅之事也一一涉足过。他认得,这刻的字是古朴优雅的九叠篆,内容是:
  “一洗人间万事非。”
  她眨了眨眼,有些腼腆地笑了:“来不及备礼了,正巧瞧见这石头有些野趣,我就取回来刻了,赠你做个把玩的闲章,如何?”
  他沉默。
  院内下人虽离去了,但灯火点得通明。她站在他跟前,被他高大的身影挡去了一半的光,一张小巧如莲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露在光亮里。熠熠银辉从窗外照落,如水般泻下,流动的月光映出她有些忐忑不安的脸。
  他长时间没有反应。
  深深低着头,一张脸隐在黑暗处,教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华滟不免有些沮丧:“……你不喜欢吗?”
  “不。”话音刚落,就听到他轻轻地说。
  随即属于男人的一双大掌包上了她的手,握着摩挲着她指尖细小的伤痕。
  “我很欢喜。”
  ——一洗人间万事非。原来,她对他的期许,竟是这般的弘大。
  他,能担的起这份期许吗?
  “下次不要再亲自动手了。”男人嘴角噙着一丝笑,英挺的眉眼流转着夺目的光彩,靠近了一步,唇几乎贴着她的额发,声音低沉而动听,似在叹息,又似在喟然:“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这时他抛却了平日里伪装地极好的一番恭敬姿态,目光几乎是狂热地、炽烈地注视着眼前几乎要被他身形完全覆盖的女子,一字一句低声道:“我视殿下为琼枝玉叶,合该坐在明台上,不染风霜。”
  他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仍然恳切,语气却更谦恭:“我自然欢喜。可,我不愿看到你受伤。”
  “随波,我温齐今日对天起誓,从今往后,不叫你再受一丝一毫的侵害。如有食言,必令我天打雷劈!”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来凑上前来,用柔软湿润的唇堵住了他接下来要发的誓。
  夜色正浓,月光清朗。
  *
  “公子,刚收到北面的来信。”
  顾采文持着封好的密函进来,看到温齐正立在柜前翻找文书,视线落到他腰侧上新添的朱色丝绦上,忽然眉头一皱。
  “真是奇了,你竟也留心起打扮了。”顾采文把密函放在长条案上,随口调侃了一句。
  他同温齐是自小过命的交情,一路随着他南征北战,转斗千里,这个主公对于他来说既是兄弟又是朋友,自然熟络。
  哪知温齐一向不关注这身外事的,今日竟罕见地同他笑了笑,还摘下腰上之物递给他看,面上不无自得之意:“我新得的闲章。”
  顾采文大惊失色:“不得了了!你是失了魂还是换了个人!”
  要知道以他这位主公的仪表容貌,向来是不愁不得人喜爱的。便是蓬头垢面,走出去别人也会觉他是玉树倚蒹葭——对比之下叫旁人自惭形秽。自然而然,他日常只注意衣裳清爽干净,却也不会如同上京的那些所谓风流才子一样,敷面傅粉穿红戴绿,恨不得身上挂满了饰物,才能体现出来他们“文采一流”的品性来。
  故而温齐今日这般动作,确实有异。
  顾采文一边诧异,一边分神去看他手中事物。
  “一洗人间万事非……”他惊道:“好大的口气!”
  顾采文抬头看看温齐,又低头瞅瞅那章,忽然眉开眼笑:“你这是终于想通了?”
  “早该想明白的!咱们兄弟出生入死换来的就只是在上京受人差遣吗?正好二爷写了信给我,我原不打算告诉你的,既然你想通了,那……”
  顾采文这边还在喋喋不休,温齐听着皱了下眉,平静道:“这是公主前日赠我的闲章。她亲手刻的。”最后一句话着重的加强了语气。
  “哦,原来是公主赠的。二爷说……”顾采文猛地反应过来,愕然道,“什么?公主!永安公主吗?!”
  温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将那章收回袖中,点点头,唇边噙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温和笑意:“嗯,她赠我的生辰礼。”
  “可是。”顾采文还是怔然,“永安公主她,晓得这其中的意思吗……”
  顾采文只觉嘴里一片涩味,原本只是私下里打趣的事情,忽然被正经抬到桌面上说,况且,还是在曙光在望的时候。饶是他已为此准备了许久,这一刻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嗯。”温齐沉吟了片刻,终于在顾采文紧张的视线下,重重点了点头。
  “她明白的。”温齐叹道。
  第64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9
  顾采文瞠目结舌:“可、可咱们要做的事情……”
  是逐鹿群雄, 意在天下。
  永安公主身为皇朝帝姬,虽下嫁胤国公府,但怎会——
  温齐摇了摇头, 不欲将那皇室隐秘同他多说,只道:“她心中有数。”
  过了许久,顾采文咋舌:“这可真是……叫什么事儿呢?”
  崽卖爷田不心疼?
  也幸好他这话没有说出口,不然叫温齐听了,定会狠狠教训他一番。
  凡尘俗世,广袤漠漠, 这世上活着的人, 哪一个身上没有些故事呢?只是或碍于身份,或困于出身,总有这样那样的人, 不能说出口罢了。
  他既不熟识华滟的性情, 也未了解她的故事,仅凭几面就猜测枉议她的动机, 虽亦是温齐心腹,视同家人般的兄弟,但这语气听来也叫温齐有些不舒服。
  温齐略皱了皱眉,反身在条案后坐下了, 一边拆着密函一边随口问顾采文:“老二是不是又给你写信了?”
  提到二公子兼副将温周,顾采文当即讪笑:“是、是, 二公子是写了信来……”
  温齐嗤笑一声:“他都说些什么?还是那老一套?”
  顾采文腹诽道, 你们兄弟闹变扭, 倒要我来传话, 我成什么了?一个会动会说话的传声筒?当然,他也只是想想, 在温齐面前,他虽有胆子开玩笑,但却绝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顾采文老老实实道:“如您所料,二公子在信里问候了您和公主,说了几句蒲城的现况,就……”他瞟一眼温齐,被温齐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拖拉:“就在信尾提了一句,新过门的姜夫人有身孕了。”
  温齐哼笑一声,阴晴不定道:“好啊,好得很!他既然肯为温家开枝散叶,那就叫他多多生几个!呵呵!”
  顾采文不敢出声,事关温家子嗣,哪容得上他这个外姓人插嘴。
  “大郎、二郎如何?”
  “二爷信中说,大郎君已跟着先生开蒙读书了,二郎君还小,说话不连贯,但跑得快极了,几个嬷嬷都看不住他一个。”
  “梅清如何?”
  顾采文悄悄叹了口气:“说是没见好转。”
  温齐脸色颇为阴沉:“当初叫他把那个姜氏女送回去,他偏不肯。如今清姐重病,那姜氏又有孕,他一个人,偏偏耽搁了两个人!”
  顾采文脸色也不太好。
  应梅清是战场上的遗孤,当年随着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先胤国公捡回了公府,在府里混着吃穿着长大。因她是女孩,又生得颇为伶俐,就被先夫人燕氏看中,选到屋里照看两位公子。
  到后面夫人离世,姨夫人接管了中馈,前线又吃紧,大人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院里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哪个没受过清姐的照顾?
  这样出挑又爽利的闺女,长成后自然不愁婚嫁,先公爷原想着收她做了义女,给她挑个好人家,可那时二公子十五岁了,初晓了男女情思,闹着吵着要娶梅清过门,先公爷拗不过他,再问梅清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允了二公子。
  就这样,十七岁的大公子领军在外,十五岁的二公子洞房花烛,没多久梅清有孕,也算遂了老公爷的心愿,见到了孙辈,温氏一脉不会断在他手上。
  本来这桩婚事起初虽不被大家看好,但随着梅清接连生下两个孩子,二公子也褪去稚气的模样,眼见着老成许多,便也称得上一句“夫妻和睦,宜家宜室。”
  可谁知,温周竟会变心呢?
  况且,应梅清和姜蕴真,哪个做小他都舍不得,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两人都成了平妻。倒是叫人好好笑话了一通。
  顾采文叹气:“二公子信里没提多少,不过,附上了大郎写给大伯的信,喏,好大一张纸!”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来。
  温齐展开一看,纸上字迹笨拙,歪歪扭扭的,但也能看清写的是什么。
  “大伯,我和弟弟都好,娘也好,希望你在上京康健(此处涂黑后重写)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这孩子。”
  顾采文窥着他神色,试探着问:“公子,您既然这样喜爱大郎,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温齐收了信,握拳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这才成婚多久,不急。”
  可是你不急,自然有人替你急!顾采文心道。
  自从他们朔方军跟着公子打退了鞑靼蛮子还朝后,连口气都没歇完呢,就急急忙忙召了温齐入宫去,等到他再出宫时,近万人的精锐兵马被打散分派到不同地方去,身边只留了两百余人的亲卫。并且温齐无诏不能随意出城,二公子温周却在兄长的婚宴后就被赶着回了蒲城。
  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了。
  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一则是为了笼络人心,二则是为了叫他死心塌地,如此一来,如能尽快有个孩子,也好拿捏他。
  ——可是,人终究不是泥土,是任那些人握在手里捏扁揉圆的。
  顾采文自然识得眼色,见温齐不欲多提,便善解人意地住了嘴。
  只是心想永安公主既然愿意亲手给温齐刻了闲章,章文还是“一洗人间万事非”,那这对新婚夫妻,想也是感情不错的。不然以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怎会愿意来选了这句话做章文呢?
  且他家主公生得仪表堂堂俊美非凡,倘若肯舍下面子细心哄了,怎会不如他愿?
  如此一想,他便放心了。
  抬头却见温齐读着密函,眉头越来越皱。
  半晌,温齐都没有出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室内眼见着黑云照顶,顾采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密函……”
  “啪”一声,温齐将那密函拍在桌上,起身肃然道:“北边恐又生事端了。”
  “什么?”顾采文惊呼。
  “老二密函中说,鞑靼老汗王只怕命不久矣了,帐下王子都在夺权,边境冲突愈来愈多,连他带着人马都有些控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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