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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6节

  他温和,却又有点倦地笑了下。
  罢了。
  劝过,也说过,甚至被警告过,但数百年的执念,岂是区区言语可解。
  就这样吧。
  ……
  “我等起兵是必须的,但起兵之后便要立国,可先主上的传国佩还没有找到,没有那东西,我们就难以证明自身血脉,就难以令那些族人承认我们的地位,到时候再起反复,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你的意思,一日找不到传国佩,一日就不起兵?如果终生都找不到呢?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起兵?”
  “是啊,这大好机会,怎可不把握!南齐现今四面战火,正是我等出手最好时机。西番虽然被打残,但援海军被东堂牵制,天纪则还留在西北一线,太史阑的苍阑军赶赴丽京,即将和天节军对碰,无论谁有伤损,对我等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错过这次,下次这样的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如果丽京那边很快得到解决呢……”
  “怎么可能很快!十五万天节军又不是摆设!再说就算很快解决,我等也势在必行!当初天圣皇帝一统五越,何等丰功伟绩,谁知被小人背叛,又被南齐请来的那个神棍坏了一万阴兵,功亏一篑,天圣皇帝尸首不全,皇室血脉流落江湖,我等和南齐皇室此仇不共戴天!如今我们隐姓埋名数百年,好容易有了机会,便是冒险也应该……”
  “丽京不会很快解决。”一直闭目似听非听的李扶舟,忽然开口。
  他一开口,激烈争论的众人立即安静,凝神听他说话。
  李扶舟却又不说了,只慢慢转着手上的指环,指环幽光闪耀,越发映得他眸子深邃如渊。
  一旁的前任家主解释道:“我等一直和丽京那边有所联系,季宜中确实不可靠,但有人有办法夺取他的军权,好歹要在丽京城下多呆一阵子,和我们里应外合。”
  在场的都是武帝世家高层,明白他说的“那边”指的是谁。
  当初李家让李扶舟纡尊降贵去做容府大管家,可不仅仅是为了报恩。
  “传国佩是个问题。”老家主继续道,“多方查探,才确定在当初的中越邪主刀氏后代手中,可惜那一支,在我主当年被背叛,五越分裂的那一年,就已经失踪。这些年扶舟多加查探,得知这一支的后代已经流落到了大燕。”
  众人微有惊异之色。
  “他们在鲁南西北一处深山内隐居,那里有条古道叫香河,景泰元年我们就找到了他们,但是他们拒不承认身份,也拒绝接受我们的召唤,我们不得已施展了一些手段,他们却被人所救……”他有点古怪地看了李扶舟一眼,当初关于那件事的回报信息,直接交到了李扶舟的手里,但李扶舟看完直接焚毁,一直没有明说,到底是谁护住了那支五越后代。他也就没法根据线索,再去查那个插手的人。
  李扶舟神色不动,就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神情,老家主无奈,自从当初乾坤殿前一变,李扶舟闭关任家主之后,这个儿子性子就变了很多,往昔的温和到如今成了深沉,千言万语到了他黝黑乌沉的眸子前,都如泥牛入潭,被吸了干净。
  他只好道:“这批人后来便再次搬迁,我们也遍寻不获,后来又查到线索,说是这些人干脆带着族中积蓄,顺着香河的路到了南齐,之后一路南下,出海了。”
  众人发出唏嘘之声,大海茫茫,一旦出海可就真没法寻了,难道传国佩已经流落海外?
  “别的也罢了,中越那些人向来难办。”一位长老苦着脸道,“这些年,其实我们已经隐隐能控制五族,五族分裂多年,受尽南齐倾轧,被逼得地盘日渐萎缩,生存艰难,如今有了机会,大家大多是情愿的。唯独中越,向来多智,又位居中枢惯了的,自然不服忽然多个主子。如果没有这个传国佩,只怕难以令他们臣服……”
  “那就打,”李扶舟忽然淡淡道,“活物怎可被死物拘住?中越一族向来桀骜,有了传国佩,也可能寻出其他理由抗拒,真要不听话,打了便是。”
  众人默然,想着也只有这样了。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五越又向来重血脉传承,彻底找不到传国佩也就罢了,如果传国佩落在别人手里……那就麻烦了。
  李家,承当年五越之主血脉。五越之主当年被属下背叛,身死于南齐派来的高人手中,南齐的高人也受反噬身死当场,临死前受五越长老诅咒镇压,收魂于祭器之中。外间传言都说五越之主暴毙,没有留下子嗣,其实当初还是偷偷走了一个儿子,在家臣保护下远走江湖,改姓为李,以五越之主留下的异书为基础,加以修改完善,成就一套新的武功,渐渐在武林崭露头角。而乾坤山,正是那位当年灭了五越一万阴兵的南齐高人的根据地,五越之主的儿子便夺了这山,就势在此处建立宫殿,将阵法保护在内,利用阵法的天地灵气,为李家护法。
  在乾坤殿深处,保留着五越之主半截遗骨,和当初五越分裂时,大战之中死去的所有家臣的牌位骨灰。五越人相信,先人遗骨,可以护佑后人。
  大殿也留存了当初将这座山真正主人收魂的祭器,以先人遗骨,镇在大殿深处。
  而李扶舟身上这一袭红袍,正是当初五越之主临死时穿在身上的礼服,是他为五越终于一统而制的典礼正服。衣裳以特殊质料制成,在五越十八种相辅相成的奇特药草中浸润数月后晾干,永不脱色永不陈旧永不毁坏,可护体,也可伤人。五越之主精心做这一套袍子,本就打算流传后世,作为代代大典礼服。
  当初乾坤殿里,李扶舟被圣门门主逼迫,拿出了那两套礼服和太史阑拜堂时,李家老家主就下定了决心。
  礼服重现,是为天意,李家世代肩负的使命,也该到完成的时候了。
  何况乾坤阵这些年,越发不稳定,有时候没有人启动,也会自己发动,将身在附近的李家子弟震伤,这些年李扶舟为了李家安危,不敢离开乾坤山一步。李家高层虽然对此保持沉默,但内心深处也不无担忧——抢来的东西,终究是抢来的,而且先祖抢来之后,做法又不那么光明地道,镇压了太多凶杀怨毒之气。经过这么多年,也许这天降神迹,终于忍耐到了尽头。
  李扶舟一直认为,再在乾坤山呆下去,或者这一天地轮转的大阵,就会成为李家的魔咒。越依赖,越无力,一旦对方反噬,或许面对的就是全军尽灭的结局。
  李家,得乾坤阵托庇多年,也被乾坤阵牵制多年,是时候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和乾坤阵一拍两散了。
  这些年,李家从未放弃过对五越的收拢,五越散民经过长期各自为政的生活,也开始觉得难以支撑,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来护佑他们。
  大殿里继续在商量,终于一致认为,如今确实是极好的时机,趁着南齐四面烽火,举起义旗,不求占据南齐江山,也要为五越族民争得一方安稳地盘,和自治之权。
  李扶舟很少说话,一直到众人基本意见统一,才站起身。
  “九月十六,是为佳日,是日祭旗,以告天下。”
  他声音静而沉,一双眸子,温和冲淡地遥望远方,似在俯览这苍山四海,又似只看着眼前那一方幽黑的殿门。
  深红的袍角远远地曳出去,如血。这无垠大地,亦将填满深红沟渠。
  无数家臣,此刻抛武林身份,肃然下拜。
  “谨遵我主之令!”
  ……
  山呼海拜之声未绝,他已经转入屏风之后,似乎对这历史一刻,热血沸腾此时,并无太多感触,将那群激动得老泪纵横的从属,抛在了殿外。
  深红的衣袍逶迤出一片血色霞光,在雪白的云石地面上缓缓漾开,他直入内殿,在前殿甬道尽头的五兽图腾四足方鼎前,微微一停。
  时隔数年,那图腾之下下垂的剑尖之血,越发饱满鲜艳,似要随时滴落,而色泽沉黯的四足方鼎,似乎也隐隐发出一阵呼啸之声,似有什么东西,要挣破这百年镇压,冲牢而出,吞噬日月。
  他手指在鼎上慢慢抚过,随即忽然被弹开。
  他默默,日光转侧入高窗,照见他如玉下颌,脸上的神情藏在阴影中,是一片风雨欲来的暗色。
  身后有脚步声,他不语,直到老家主的语声响起,“乾坤阵……越来越不稳了。”
  “所以我们需要战争,和出路。”他一笑,笑容是温和的,却依稀几分讽刺。
  老家主微微沉默,“听说你前几天,让苏亚赵十八容榕等人悄悄离开。”
  “嗯。”
  老家主又停了一停,终于没忍住,“你该留住他们的……”
  “留住他们,做人质?”李扶舟还在微笑,笑得越发讽刺。
  “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老家主语气深深,“必要的时候,有个掣肘也好……你万事清醒,这事为何如此心软?你当初要救容家双生子,不也是为了今日……”
  “您以为我要救叮叮当当,是为了今日容楚太史阑让步?”李扶舟打断他的话,忽然回身。
  “难道不是吗?”老家主愕然。
  李扶舟望定他,半晌,唇角慢慢一勾。
  春风花月,日光煦煦,老家主却忽然颤了颤。
  “不。”再开口的时候,李扶舟语气温和,“不,从来都不是。”
  “那你是……”
  “我只是为了,我自己。”李扶舟再次转身,双手结印,按在图腾下方的长剑上,那鼎中呼啸的声音,慢慢掠去。
  “我做过太多不该是我做的事,”他轻轻地道,“到最后,我想单纯地为我自己,做一次。”
  我想做一次我自己。
  我想抛开一次复国重任,家族荣辱,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做一次李扶舟该做的事。
  我想唯一一次卸下那许多算计权衡,利弊定夺,以李扶舟的心和人,去为她做一件没有任何目的和杂质的事。
  如此,而已。
  “容榕她们已经下山,不必去追了。”他不再回头,转过长廊,“五越复国的野望,不需要靠挟持几个妇人小孩来完成。民族、家国、将来……我负责。”
  天光在他血色袍角中收敛,老家主怔怔望着他乌发垂落的背影,忽觉苍凉而空茫。
  ……
  九月十六,极东武帝世家忽然爆出惊天消息。当日乾坤山敞开,武帝在乾坤殿前焚香三柱,昭告天下李家身世,宣布即日起五越独立,以极东、鄂西两行省为国土,召集天下五越族民,重建五越帝国。
  当日李家武军一万,自乾坤后山出,直袭极东首府。所经之途,五越族民纷纷加入,当大军包围云合之时,李家军力已有十万余,一日之间,连下极东三城。
  与此同时,原龟缩于五越住地,或零散居住于汉人境内的五越族民,开始向大军聚拢,向乾坤山聚拢。李家作为名动天下的武帝世家,本身代表着强大和武力,他们一旦以五越之主后裔身份发出诏令,立即唤起了五越族民和昔年遗民的希望,旧部震动,闻者景从。
  ……
  九月十七,西凌,临近极东的景罗山,以往的五越驻地,无数人流开始向极东方向汇流,道路上到处都是倒提武器,眼神桀骜的五越族民。这批彪悍矫健的族民,无论男女,大多草鞋披发,衣裳单薄,露出的胳膊健壮有力,眼神四处扫射,充满复国的骄傲和欲待找麻烦的戾气。
  也正因为如此,南齐西凌和极东上府军,都已经早早开始布防,也警告附近居民,无事不要出城,不要在族民迁徙的路上出没。所以此刻道路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南齐百姓的影子。
  此时却有几个人,在道路侧的林子旁低声商量。
  “怎么办,走还是不走?”赵十八忧心忡忡地看着路上长得看不见尾巴的队伍,“瞧这些五越人的眼神,好像现在就已经复国,恨不得立即宰几个南齐人出气,咱们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走出去怕是有麻烦。”
  苏亚抿唇不说话。其余几个护卫也点头,道:“听说丽京也已经被围,大帅和郡王恐怕无法派人接应我们,我们此刻不太适合出现在数万五越移民面前。”
  容榕掠了掠鬓发,却道:“不行,我们必须立即回去。”
  “要回去,就得从这些五越移民中穿过,太危险!”赵十八反对,“容小姐,我知道你想看到叮叮当当,可是……”
  “我们如果停留在这里,就会遇上更大危险,”容榕轻轻道,“比如,已经昭告天下复国的李家,派来的拦截我们的队伍。”
  “李扶舟已经让我们走了!”
  “但其余人呢?那些以为我们奇货可居的李家人呢?”
  一阵静默。
  “走!”赵十八单拳击在掌心,表情狰狞。
  决定要走了,自然不能就这么窜上道路,和这群存心想找事的五越移民撞上,立即就会陷入包围圈,再强的武功,也敌不了这源源不断的人潮。
  过了一会儿,五越的移民们,发现人群中有十几个男男女女,呈反方向行进。
  “家里的一些腊肉忘记带,回去拿,回去拿。”赵十八光着半个膀子,用新学的几句五越语,赔笑着生硬地和路过的人解释,打发掉那些狐疑的目光。
  容榕低着头,和苏亚两人被容府众护卫紧紧护在中间,她们无法像男人那样改装,更无法像五越女子那样袒胸露臂,只得尽量找了粗布衣服,将头发打散编成辫子,涂黑了脸尽量不抬头。
  五越移民大多数倒也不管,有些人疑惑点,但他们急于赶路,好端端地也不会生事,一群人逆着人流,渐渐也已经快要看到队伍的尽头,等到脱离这批五越移民大部队,后头的路就好走了。
  众人正在欢喜,也没注意到人群里已经有几个妇人,在盯着容榕了。
  容榕毕竟是年轻女子,虽然将自己扮脏,也卸了首饰,却忘记耳朵上还有一对海珠耳环没有取下,这是太史阑送给她的,上好的粉红珍珠,指头般大,圆润晶莹,在日光中流转如霓虹。
  男人不在意这种小玩意,女人,哪怕是天生粗犷豪迈的五越女子,也会第一眼就看见这样的宝贝。
  “哎你做什么!”忽然一个胖大妇人斜斜地冲过来,撞开一个走在容榕身边的护卫,砰一下撞在容榕身上,“你做什么绊我!”一边凶猛大叫,一边伸手就去扯容榕的耳朵。
  容榕猝不及防,给她撞得身子向后一仰,她好歹在乾坤山呆了多年,身形还算灵活,看见对方的手抓过来,急忙挥手格挡,将那女子的手打开。
  她判断正确,但她身边的几个护卫,在这一路行走紧张过度,下意识以为对方是发现了,唰一下抽刀便砍。
  刀一抽,坏事了。
  “长刀!”一个五越汉子眼角一瞥,立即怪叫,“长窄刀!南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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