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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津何处 第23节

  岑季白想要阻止这件事,虽然是为了林津,但意义又不只在于林津。正是这次大捷,让北狄挺过了灾难之年,助长北狄气焰,其后又频频骚扰北境。而北境这一回,折损林源在内的数名优秀将领,并十万精兵。
  为了避免恶果,岑季白其实或者可以让连云关守军先作防备,或者可以阻止林源进入黑水草原。但遗憾的是,无论是连云关守将,还是林源,都不相信,也不会听令于岑季白一个来自陵阳王族的未上过战场的十三岁少年。
  林家在北境的势力过于庞大深厚,也全不顾忌王族,出现这样的局面,源自林家在北境的三起两落。
  第一起自然是林家先祖征战南北,夏北这一带因为连年征战,地广人稀,后来为激励兵士奋战,林家先祖作主将北军新占据的土地分给了军中兵士,让他们亦耕亦战,真正地守家卫国。这样的后果便是这支兵马格外地强大,又格外地忠诚于林家。只知林,不知岑。
  此事惹得第五代夏王忌惮,不免兔死狗烹,但林家在北境根基深厚,动了林家,北境的形势便极为复杂,加上初代夏王许诺善待林家。第五代夏王也不敢妄动,他便将林家召回陵阳软禁,牵制林家军,一面又改制林家军。
  三五年后,军制土地改到一半,乱七八糟,而原本同夏国和睦的北狄却开始滋事了。北狄从青州攻破宏原城,安夏城等北境数城,直逼陵阳。夏王不得已重新起用林家。林家整顿北军,重新夺回北境土地,而后,筑青州长城。
  长城筑好,过了些年安稳日子,因着林家分支压榨作坊内军兵牟利,林家军部分将领联合陵阳王族,将林家从北境驱逐。部分林家军不服,欲要起事,被林家压下。林家恪守祖训,交出兵权,回到陵阳,转而开始办起族学来。
  这一回北狄倒安分了些年头,西北却是战事吃紧。林家重新得到起用,开始参与西北防务。后来北狄西戎联合攻夏,再次逼近陵阳北部。林家老将军临危授命,败退敌军。战事后林家重掌北境,为稳定军心,夏王立誓,林家大将军世袭定北侯,执云、青、穆三州军权,北境永不撤林。
  这三州的行政官员仍由陵阳派遣,但俸禄各州自给,税赋独立。作为妥协,林家也交出了北境的财政控制,转而由各州自治。不过这各州治得是一塌糊涂且越来越糊涂了。
  军权方面不设限制的后果,便是历经两三百年之后,在外姓将领面前,林家嫡系子嗣享有对林家军的绝对控制权,林家军对林家必须绝对忠诚,惟听从林家之命。再后来西北军也交到林家手中,林家在世家中已经成为庞然巨物。各代夏王自然敬重有加,再不轻易招惹林家。
  但林家的处境其实又很微妙,他们处在陵阳,却又游离于陵阳世家之外,子嗣从不在北境之外任职,即便有人选作伴读,十三岁一到,即刻进入新兵驻地受训,从不参与夏国王位继承人之间的纷争。
  以林家的地位,想要拿回北境的财政大权,也是很轻易的事情。但林家多年来与夏国王族相安无事,与其说忠诚,不如说是制衡了。若是林家想要改朝换代,夏国一乱起来,西戎、北狄、虞国必定趁火打劫。加上陵阳王族的禁军同世家手中的南军,林家其实也难占到什么便宜。
  但无论如何,北境是国中之国,林家是北境之王。在那里,不要说岑季白只是个被封作太厩令的小殿下,就算是夏王本人,也无权号令北境。
  岑季白原本盘算着,林家军不信他,便找个他们信的东西。前世他因为林津的缘故,熟悉林家家令,他也见过林戍亲笔信函。青州兵马听从连云关守将杜如桧调遣,而杜如桧听令于林家。加上连云关多年未有战事,杜如桧一个前世的无能守将,性格怯懦,唯林家是从,也不会有胆子反抗林家送来的家令同信函。
  岑季白有七成的把握调动青州兵力。趁乱中射杀了杜如桧,伪造家令一事,自然是死无对证又显得极不可能的事情了。
  前提是,林津不在场。然而……
  第37章 打起来
  夏王广二十年秋,北境,云障城。
  八百里连云山脉,接天摩云,一直是夏国北部屏障。将夏国北境同北狄的草原、山林相分隔。
  秋八月,收割后的稻田留下一片金黄色麦茬。农人在仅存的一片稻子间躬身割稻,吼出几句响亮的歌子。逢上秋收,北军中轮休,一半兵士会就近帮忙抢收。不过眼前这片景象,已经是抢收之后仅剩的一点稻子了。连云山脉分隔南北,北部少雨干旱,南部却是关内小江南,气候较为湿润,日照也充足,适合作物生长。
  林津打起车帘,侧了头去,好奇地看着外头景象。
  强烈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洒了层明亮耀眼的光晕,那几道固执的疤痕也被迫显现出一种柔和来。林津看着窗外,而岑季白靠在车厢另一侧,无声地看着林津。
  田野间弥漫着成熟而丰饶的气息,微熏的香甜味道渗进车厢,让人生出几分惬意的困倦感。这气氛过于安闲,岑季白便有些迷糊地睡了过去,他身子轻晃着向一侧倒去。只是将倒未倒之际,林津顺手捞了一把,将他带入怀中。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林津弯了弯眼睛,便也阖目睡了过去。
  岑季白不知道自己怎么连在车厢内打个小盹都非得往林津身上靠去,但次数渐多,他发现林津并不介意这种事,便任由自己占着这个便宜。
  这一年来,打着相马的旗号,他从西北荒漠一路相到了北境云障城。日子不快不慢,恰好在秋八月,初九,离北狄攻破连云关,还有六天。
  云障城北六十里,便是连云关。
  林家军守在这里几百年,连云关早已不只是一座关隘,而是发展成为一座屯粮驻兵,也供北军日常消遣的北部重镇。
  关隘北部常年闭锁,只在北军出关迎敌时开启。偶或有斥候查探北狄情势。但上百年来,北狄人好像遗忘了这道通向北三州中最丰饶土地的关隘,有时候在关外活动,也是离得远远的。小镇南面没有城墙,只是设立路障,入关者需要持路引接受卫兵再三盘问,核查身份。并不因连云关特为重要的缘故,而是北境三州,进入任何一座城镇,都须要在指定之处办理路引,这也是地方敛财的手段。
  等待进入连云城时,岑季白下了马车,在路边茶寮要了些茶水。这处茶寮,本是供农人休憩饮茶的地方。
  “今年倒是好收成,不过我听说北边儿可是大旱了一年了。牛羊连草料都吃不上了,活活饿死,渴死……”邻座一个精壮汉子,正与同伴闲话。
  “哈!那北狄的日子感情好,天天能吃上牛羊了。”有人接口道。
  那边桌上传来一阵大笑声,显然在为北狄的灾害而庆幸。有眼前一片丰收景象做对比,这份庆幸就更足了份量。
  众人笑罢,又有人道:“万一那北狄人进来抢粮如何是好?
  说北狄日子好过的汉子不赞同地嗤了一声,道:“他们打得过咱?”
  茶寮内一片自喜,饮茶的其他客人听了这话也是一笑。连云关几百年没教北狄人攻破过了,就连北狄的战马,也有数十年不曾出现在连云关外,他们教北军打怕了。青州那边北狄同林家军还算是互有胜负,但连云关这里,北狄应该是占不到半点便宜。
  岑季白一行两百来人,用的是商队身份,一个一个交路引被盘问,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他们这一行人才得以完全进入城中。岑季白等人先入了城,想要找家食肆等待,街头上倒先遇着了守候在此两日的夏侯斓,李牧在北境商号的负责人。
  夏侯斓不过三十出头,身形高大,却总是一脸苦相,习惯了叹着气。这人有句口头禅,“唉,这可如何是好!”不是疑问,是感叹,配上一张苦脸,堪称一绝。而他即便笑起来,也好像拉着个脸了。
  他原本在陵阳相帮李牧,不识得岑季白,林津却是见过两次的。几人相跟着进了家食肆二楼的雅间,他便急切地说起了吴卓送来的情报。
  黑水草原茫茫无际,想要从其中查探到北狄踪迹,若没有一万分运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北狄人要翻山,总要出现在连云山北。岑季白只知道前世那些人是从连云山东面过来,却不清楚详细位置。表面上,他打发了吴卓经西戎往北狄,在连云山北部东向一带收购些当地特有的山参,实则让他留意北狄动静。吴卓打探到上万北狄兵马忽然出现在山北一带,觉得事有蹊跷,便用飞鸽传信,让云障城的夏侯斓得到消息。
  李牧虽然很想在北境安插商号,但他其实很难打破北境现有格局,加上他主管的作坊原本运营资金不多,难以在短短一年内建立由北到南的商线。好在岑季白临行前算是倾尽了身家交付,后来又再三威逼,非要他往北境这一带插入人手不可。李牧思来想去,用尽手段去磨缠了林渡出面。林家一封书信,云障城府君并守将,也就顺利地允了夏侯斓行商。
  北狄人集结在连云山北,连云关是攻不破的,要入夏国北境,难道还能飞过来?
  钟秀抚了抚自己浓密的短须,疑惑道:“连云山脉,南北间也有数百里了,山间又复杂,他们翻不过吧?”
  他不是北境人,才有此一问,实则真正的北境居民,是根本不会想到这一点的,翻跃连云山?笑话!
  数百年来,真没有哪一支北狄军是从连云山翻过来的。
  “以前北狄军也试过,车马行进不得,只有士兵随身带了两日干粮,想要翻过来,但困在山里了。”林津皱了皱眉,对于北狄的这次行为很是不解,“若是他们这回想要从连云峡谷进入,那倒是该作些防备。前朝连云关也被攻破两次,皆因守军懈怠。但连云关杜将军,当不至如此。”
  连云关守将杜如桧深得林戍信任,不然也不会派他来守连云关了,林津自然信得过父亲的人。
  但能得林戍信任,也不一定非得要有格外出色的领兵能力,何况连云关本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杜如桧这个人旁的优点并不突出,唯是对林家极其忠诚,从前在林戍身边做小将时还曾替林戍挡过一剑,因此林家也格外善待他几分。
  “若是北狄分兵两路呢?”岑季白忽然开口。“骑兵在连云关外吸引连云关守兵;步兵翻跃连云山脉,趁机拿下连云关。毕竟,从南部入关,是很容易的。”为了防止北狄攻破连云关后扼住北境咽喉,连云关设计之初,从北边关外难以攻入,南部入关却要容易许多。它北接连云峡谷,南面则是渐趋平缓的山地,这片属于连云山脉山脚地界,再往难便是云州平原了。
  前世杜如桧亲自率兵埋伏在峡谷两侧山腰,备好了巨石□□,等着北狄人过来送命,却没想到大后方先被人偷袭了。杜如桧惊骇之下匆忙分兵回防,竟然招架不住,剩下的守军在关内冲上山的北狄人攻势下,也没能守住峡谷。
  但此时的林津觉着,这是不可思议的。“翻山?”
  岑季白道:“从前翻不过来,不代表这一次也过不来。这些年采药人也走出些小道来吧?或许真有小道相通。”
  “北狄这次大旱灾情颇重,活活饿死,倒不如冒死来抢一口救命粮。唉,这可如何是好……”夏侯斓那张脸更苦了,他看了看素馨,道:“秦公子知道,有的药,是非往山深林茂处去采的,我们这里做些药材生意,上百年份的山参,绝壁上的铁线兰,也是收了不少。”
  素馨自是点头。
  “确实是从山那边,送过来的。”夏侯斓肯定道。
  他也不是北境人,但他在云障城也守了半年了,在李牧授意下很是打探了些详情。从前连云山与其说是翻不过来,不如说是没有人试过。山高险峻,又有许多野兽,翻它做什么呢?但自他们开始在这里做药材生意,便发现,其实是有采药人能翻过来。细细跟踪查探,发现竟然还有夏国人同北狄人合伙,有些药材是那边送货到半山里,这边有采药人拿东西去换。只是行踪隐秘,一般人也发现不了。
  “那些采药人,我想见一见。”林津沉吟后说道。
  岑季白松了口气,又听夏侯斓道:“三公子,唉……三公子要问他们,但别吓着他们?”
  夏侯斓担心,林津将连云山可以横跃这一点,归责到他们商行以利相诱上。
  林津“嗯”了一声,便让他去准备了。夏侯斓看了看正主子,要听岑季白可还有吩咐,岑季白便道,“无论如何,还是让吴卓多探些详情。”
  夏侯斓转身开了雅间房门,关上门的时候,还低声叹了一句:“唉,这可如何是好……”
  等夏侯斓退下,林津忽然问岑季白道:“小初,你为何肯定了北狄这次一定会翻跃连云山?”
  岑季白愕然,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吗?
  “吴卓奸滑,他的话未必可以尽信。”林津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样轻信他们,会被人骗的。”
  岑季白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为了让林津多分些心思给他,而假意表现出的那些天真行径……
  其实正因为吴卓奸滑,所以才能注意到北狄的异状,才能探得北狄消息,换作一般人,岑季白也不会让他去北狄了。一个奸滑的人应该明白,跟对了主子,就不要再有二心。所以在岑季白看来,奸滑是优点,是长处了。
  钟秀迅速地啃完馒头,便要去外头点人了。一年相处下来,要说这位三殿下是个会被人骗的主,钟秀第一个不相信。所以林三公子的话绝对不能相信,也不能多听。
  恰好钟秀的副将徐骁急慌慌从楼下跑了上来,踏得楼梯板子一颤一颤的,颤得楼下的小二同掌柜都是心惊。
  “姐夫,”徐骁喘了口气,急道:“打起来了。咱们的人跟城门守卫打起来了。”
  钟秀一听可了不得,在北境惹谁不好,怎么去招惹兵大爷呢?
  不过北境全民皆兵,好像个个都惹不起了。岑季白同林津也听到徐骁禀报,即刻站了起来,要同钟秀一道去城门处。
  “殿下,林三公子,恐怕外头纷乱,烦请两位在此等候可好?”钟秀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岑季白并不听他劝告,拉着林津的手便下了楼,虽然面上严肃,内心里倒是洒满了春天的阳光。
  打起来啊,果真打起来了!
  第38章 危局
  钟秀的部下同守城卫士打起来,原因倒是简单。
  岑季白以好奇为名义,昨日要来一个小将戚战的路引,要看看彼此的路引有什么分别。
  分别是真没有的,同样的目的地作抬头,下头有持引人一点简单的形貌、职业描述,然后是发引人落款、日期、公章。
  趁着林津午睡,岑季白在戚战的路引上画了只小龟,恰好盘踞在云障城三字上头。戚战收了路引后也没来得及查看,便被岑季白催着去做事了。
  当云障城守卫看到这只小龟时,不气得将戚战乱剑砍了,算是戚战命好。戚战命未必好,但他武艺很好,躲开袭击,领着射声部众人与云障城守卫对战起来。
  兵大爷脾气都不会太小,烈日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在北境每进一城都是如此,钟秀这些部下,也早就是受够了。
  戚战是其中脾气最大的那几个,他又是个小小将领,有些号召力在,更不想受这窝囊气。两方便殴斗起来。
  岑季白同林津下了楼,走了一段才是云障城南城门,这一处北境的常驻守卫不过也是两百人,两相殴斗,竟然是射声部的人占了上风,林津出面喊停,云障城的守将杜如枫也快马赶了过来。
  那边如何争执岑季白已经不感兴趣,只是让徐骁将受到波及的百姓同受伤的射声部士兵送到夏侯斓的医馆里去。
  杜如枫带了两千精兵围上来,恨不得将眼前这些惹事的商人一齐拿下,乱剑剁成碎渣子。然而,等林津拿出林家家令来,原本盛气凌人,指挥手下要杀人的杜如枫,一下子蔫了。
  林津恼怒地瞪了岑季白一眼,这件事真的让他生气了。死伤七名无辜百姓,守卫与钟秀部下加起来也伤了几十人,死去十三人。如果他再来晚一些……
  死伤多少人,岑季白倒不介意。比起北狄人攻破连云关,云州三城浩劫,几十个人的伤亡实在不算什么。
  但认错的态度是要有的,岑季白低着头,摩挲着手里一只小泥龟。北境人的手艺也是不赖,瞧这活灵活现的小神气模样。这还是前两日林津买给他的,逗他说这也是一脸呆相,跟岑季白合缘。岑季白当即决定,用这只小龟给林津惹些麻烦。
  林津看他低头,又看到那只小龟,一口气憋在心里,有些出不来了。
  岑季白也没打算装傻到底,“我不过想看看,北境人是怎么个狠法,怎么个战法。”岑季白收了小龟,好笑道:“但我看到,这些老兵,连射声部的新兵都打不过。”
  两百对两百,云障城守卫死去十人,伤及二十七人;射声部死去三人,伤十一人。尽管射声部挑出来的是精锐,但一年奔波,训练是很少的。而云障城的守卫出自连云关,连云关曾经是号称对北狄以一克七的地方。
  连云关多少年没经过战事了,他们的战力如何,杜如桧是盲目自信,岑季白却知道,在北狄人面前,可称是不堪一击。就算杜如桧有了防备,也防不过北狄进攻。
  岑季白打着另外的主意,要调动云州兵马,林津就不得不撕了林家老将的面子。
  他知道,林津并不想拿身份欺人,杜如桧兄弟两个,是跟着林家的老人了,论资排辈,林津要称一声叔伯。
  因此,林津即便证实了连云山可以翻跃的事实,相信了吴卓所言,也只会送信给杜如桧,让他小心。他相信林家军的战力,相信杜如桧,他又还只十五岁,即便聪颖自信,也不好去连云关干涉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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