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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早起来,阳光刺眼,让人不得不张开眼睛。
  经过昨天的事,嵐木觉得很疲惫,就像宿醉,是一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一种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虽然心里很无奈,但这是已经发生的事,只能盼望在这段空虚的时间能找到一个方向。
  嵐木坐在床沿发呆,突然觉得有点闷,于是起身打开阳台的落地窗。
  一阵风吹进,带有几片叶子,现在应该已经算是初夏了吧。
  嵐木站着倚靠栏杆,好久没有欣赏这里的风景了。
  花守宅邸经过岁月流逝,改变不少,多了更多路灯,绿树也更茂盛,花园的花种类奇杂,让人有一种回到普特罗的感觉。
  一想到这里,就会想到里昂先生的电报,是时候该回去了。
  再加上也已经找到画了,就是紫蝶留下的摺扇,虽然一开始很令人惊讶原来百般寻觅的画作其实近在咫尺,而且不是一般的平面作品,一块画布竟能优雅纤细地呈现在传统的摺扇上,让嵐木十分佩服自己的父母,也觉得与有荣焉。
  「能喜欢绘画真的太好了⋯⋯」嵐木心想。对他而言,这是和父母最后的联系。
  既然要回去了,那就再去那个藏书室吧。
  来到这个令人熟悉的地方,一开始确实难以忍受那种潮湿阴暗之地所带有的味道,但久而久之,这也是能勾起回忆的连锁钥匙。
  重新翻阅父亲的日记,感觉稍有成长的自己更能体会父亲的想法,不管是绘画还是生活的种种感悟,其中最让人回味的,就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书信,字里行间都牵引着自己来到那个时空,情投意合的恋人相处总是让人钦羡不已。
  但是,他们最后却没办法廝守终生,难道最真挚的爱情都只是浮光掠影吗?
  就像自己的恋情,也只是短暂的一厢情愿吗?
  这些问题似乎没有解答,唯一可以知道的,就是自己必须完成任务,完成毕业作品。
  本想回普特罗再开始着手,但还是先打草稿比较好,所以嵐木打算就在藏书室打草稿,但这里既没纸也没有笔,正当他在想要不要先回房间的时候,发现书架的最底下放了一叠已经泛黄、发霉的热压水彩纸,旁边还有一个佈满灰尘的木箱,根据猜测,里面应该是⋯⋯
  「这些是⋯父亲的画笔⋯⋯?」
  虽然都已经不堪使用,这些画笔着实带给自己一股怀念感,感觉很像一个熟悉的人所拥有的物品,再仔细看看,竟然是⋯⋯
  「是妈妈的⋯画笔⋯⋯」
  因为上面有「綾」的刻字。
  总感觉从前的谜团终于能解开了。
  从母亲有这个藏书室的钥匙来看,母亲应该有来过这里,母亲的画笔就是证据。
  至于如何得到钥匙,恐怕是父亲给的,而且仔细思考,这个藏书室的格局还算宽敞,墙上也有一些画纸张贴的痕跡—虽然腐朽得无法辨别—说实在要当作画室也不为过。
  这代表,父亲和母亲学成归国后也曾在一起绘画,只是⋯毕竟必须遵守约定,最后才会分开的⋯⋯
  真相大白固然很令嵐木开心,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也无法挽回什么,这让嵐木显得更冷漠。
  度过一个极为空虚愧疚的夜晚,紫蝶决定去见一个人。
  战事已经缓和下来了,所以国土境内的一般城市不用太担心敌军入侵的情况,遑论离战场遥远的南方。
  搭乘火车,一路上可以看到退役军人与返乡的民眾。
  以前有和优木来过几次,所以大略记得路线,目的地在火车站下车后徒步一小时的路程,虽然有一点远,但至少隻身前往还算到得了。
  穿过人跡罕至的小路,总算看到一幢西式建筑物,屋顶是红瓦片,建筑物的最顶端还有一个突出的小瞭望台,整栋看起来就像个小城堡。
  当更靠近时,还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来到了与记忆相符的地方,紫蝶进入建筑物。
  「欢迎大驾光临,紫蝶先生。」僕人鞠躬道。
  「请问正一郎老爷现在方便见客吗?我有事想当面与他谈。」
  「请稍等,小的这就去确认。」
  「麻烦你了。」
  另一个僕人走来。
  「在等待的时间内,还请您先进去坐一下吧。」
  「好的,谢谢。」
  紫蝶跟着僕人来到会客室。
  环顾四周的摆设,跟花守宅邸十分相似,大多都是西洋的艺术品、装饰品,很像是正一郎老爷的作风。
  过没多久,刚才迎接紫蝶的僕人进来了。
  「紫蝶先生,正一郎老爷请您到外面的庭院会面。」
  「我知道了,谢谢。」
  来到了室外的庭院,因为旁边有小河、绿荫,所以显得相当凉爽,对于刚顶着艳阳步行了许久的紫蝶而言是一大享受。
  看到正一郎老爷就坐在庭院的椅子,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好久不见,正一郎老爷,您最近身体是否安好?」紫蝶恭敬地说。
  「还不错,自从来到这里休养之后,我的病也好了不少。」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什么风把你吹来的?现在战事应该还没完全结束。」
  听到这个一针见血的问题,虽然让紫蝶有点踌躇,但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正一郎老爷说明自己的罪过,一方面感谢他的照顾,另一方面向他道歉。
  但面对难以啟齿的事,紫蝶支支吾吾,试图努力挤出关键的字。
  「我觉得很愧疚,因为我⋯使得嵐木少爷深受危险,甚至让优木少爷受伤⋯⋯所以我想辞退在花守家的职务,我实在没有资格再待在这个家⋯⋯」
  「如果你是为了大久保是你们斋泽家的人而觉得有责任,想离开我不反对;但是,你现在有什么计画?未来有规划好要做什么了吗?」
  紫蝶低头,「不⋯我还没想到,对不起⋯⋯」
  「跟你说一件有关斋泽家的事吧。」
  正一郎老爷招手示意要紫蝶坐到对面。
  「燁蝶卧病在床时,曾经请我帮忙处理这个家的后续事宜,包括家族成员的安顿、废弃工厂的权力移转、间置土地的处置⋯⋯等等。但是有一天,她突然问我:『这样真的好吗?』她也曾踌躇是否要让百年家业结束在自己的手上,而我只是反问她:『今天不管你是不是当家,依照你的想法,你想怎么做?』她很果断地回答我,她希望能顺其自然地让这个束缚家族成员百年的世家大族结束,她认为在这个世代,徒有陈腐的名声是无法代表维护传统文化的,在她这一代的家族成员愿意继承或是从事祖產家业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有几个家族成员已经自立门户从事其他產业,家族早已分崩离析,所以接下来的细节也很顺利地完成,最后她希望你,紫蝶,来到我的花守家学习,她知道一旦这个家瓦解你将会失去栖身之处,所以她拜託我收养你,当然了,我完全愿意帮这个忙,但我和燁蝶做了一个约定,在你找到自己想做的事之前你就待在我的手下工作,但是等到你找到了想要去努力获得的事物时,我就放手让你自己去追寻,我相信今天如果她还在的话一样也会这么做,我过去曾经因为剥夺挚爱之人的梦想,这是我赎罪的方式。」
  「我现在只想问你,你想做什么?」
  一样的问题,来自同一个人,但紫蝶没有自信能够像母亲一样直截了断的回答。
  他思索了最根本的原因,其实知道自己在逃避,害怕因为自己招致的祸害伤害到更多人,所以只好毅然决然地离开,但说到底,自己想要的不过就是解除心头的罪恶感,一想到自己是为了消除罪恶感,紫蝶就认为自己是自私可恶的人。
  「虽然我对将来还没有明确的目标,但至少⋯我希望能赎罪。」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先待在我这里,就当作陪伴一个寂寞的老人打发时间。等到你有想法时在离开也不迟。」
  紫蝶顿时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面对正一郎老爷,但他仍恭敬地回答:「是的,我很乐意也还请老爷多包含!」语气夹带着感激。
  再度回到普特罗,这个城市因为未被战争摧残,依然保持其间适的气氛。
  嵐木来到里昂先生的画室。
  「好久不见了!你们国家的战事还好吗?」
  「是的,战事已有缓和了,预计今年年底就能结束战争。」
  面对眼前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都有了些微的变化,这代表了这趟返乡之旅是有所收穫的。
  「那么,我交代的作业完成了吗?」
  一听到里昂先生的话,嵐木立刻拿出紫蝶给的折扇。
  「老实说,我发现这就是消失的画时真的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是画在折扇上!」
  里昂先生接过折扇,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并端详上面的花纹。
  「没错,这就是他们俩最后一起画的作品⋯⋯」
  睹物思人,一股怀念感勾起里昂先生与他得意门生的回忆,虽然很可惜,但至少那些都是美好的回忆。
  「你要不要说说看对这把折扇的感想?」
  「这是很特别的画,以我的第一印象来说。看似普通,但实际上不只如此。它的底色是渐层的紫蓝色,上面绘有一隻黑底红、紫蓝、白色斑点的蝴蝶—大紫蛺蝶,至于花的部分,则是花朵的阴影—也就是不知道花朵的真正顏色。有趣的是,花朵与蝴蝶的距离若即若离,感觉蝴蝶会随时离开一样。
  —如同随时都可能会消失的幸福。
  「我大概知道我父母画这幅画的理由了。」
  「哦?你说说看吧!」
  「我从父亲的日记知道很多事,有关到普特罗学习绘画、认识母亲的经过、跟爷爷的约定。因为知道自己能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所以想藉由这幅画保存美好的记忆。」
  阳光透进,洒落在折扇上,感觉十分温暖。
  「看来你已经了解我想教你的道理了。人世间变化无常,幸福可能即闪而逝,所以要好好珍惜,虽然这么说很老套;但是,更重要的是,察觉什么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里昂先生将折扇还给嵐木。
  「如果能了解这点,对绘画也有所帮助,毕竟投注自己的感情,作品才能感动他人,激起更真切的共鸣。」
  「是的,非常感谢您的教诲。」
  「好了,那么接下来就是毕业作品了,你决定好主题、媒材了吗?」
  嵐木充满信心的微笑。
  「那是当然的!」
  经过两个半月,嵐木顺利地从亚威斯艺术学院毕业,但他并没有直接回知瀨。
  「你还没回去吗?」里昂先生看到嵐木在校园徘徊。
  「那个⋯因为⋯⋯」嵐木改口问:「里昂先生,可以向您请教有关⋯恋爱的问题吗?」
  里昂先生上下打量嵐木,不禁噗哧一笑。
  「哈哈哈!原来是这个问题呀!也是啦,我们嵐木也长大了呢!」
  嵐木有点不好意思,只好赌气回答:「真是失礼欸!反正您只当我是乳臭未乾的小鬼!」
  「好啦好啦,抱歉,我只是开个小玩笑嘛!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嵐木将有关紫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里昂先生,包括秋收季、大久保的事,还有跟紫蝶分开的事⋯⋯
  里昂先生全程安静聆听,不像方才的开玩笑态度,一个懂得倾听的老师也是能够受到学生欢迎的理由吧。
  两人坐在中庭的长椅上,八月中旬午后的晴朗天空有一两朵浮云,缓缓地飘移如同时间缓缓地流逝,但感觉不像是在催赶人,反而像慢动作,让嵐木娓娓诉说自己的烦恼。
  「原来是这样呀⋯⋯难怪你会这么烦恼。」
  「是呀,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里昂先生,我会不会太强压自己的感情在他身上了?」
  嵐木沮丧的垂头看着地上随风微微移动的落叶,这片叶子太轻,只要风一强就随时可能被吹到遥远的地方,不见踪影。
  眼前这片叶子就像嵐木和紫蝶的关係,似乎只是单方面推着对方前进,但是太过强烈,是不是就会被吹散,最后再也看不到?
  「我想你不用太担心。」
  里昂顺着嵐木的视线弯腰拾起了那片落叶。
  接着继续说:「毕竟他不是因为不喜欢你才离开的吧?既然如此,等时机成熟,等他解开心结,不再为罪恶感所束缚时,他自然会回来。」
  里昂放手,任凭叶子随风飞扬,叶子确实因此飞走而消失了。
  「是这样就好了⋯⋯」嵐木还是有一点顾虑。
  「你呀,对自己的恋人有点信心嘛!」
  里昂先生拍拍嵐木的肩膀。
  听到里昂先生的鼓励,嵐木脑海里闪过母亲曾说过的话。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愿意将自己的时间交付给他,我愿意等待,也愿意珍惜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
  嵐木回想起当时母亲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既温柔又幸福。
  思及此,嵐木不禁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说的也是,不管要多久时间,我都愿意等,当他回来的那天,我会用微笑迎接他。」
  此时那片叶子又被风吹回原来的位置。
  踏上返家的路上,步伐不再沉重。
  「真的很谢谢您,里昂先生。等到家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后我会再回到普特罗的,我打算在这里建立画室。」
  「呵呵呵!随时欢迎你回来!自己多保重呀!」
  「是的,那么,后会有期!」
  嵐木向里昂先生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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