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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看门狗和看门人

  乾安三十六年的咸安城,注定是多事之秋。
  从年初那场大朝会开始,已经三十年不上朝的皇帝陛下,重启朝会。紧接着,便是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动。京城四大家族的那位米家女子,被封为后;以一人之力弹压天下三十多年的前首辅李砚山,一朝被弹劾,竟是直接被当街炮决。紧接着,又有毅王爷离祚,以皇族之身入主内阁,担任首辅,开数千年未有之先河。在离祚上位之后,离都内部又掀起了一股汹涌澎湃的暗流,反对离祚的上位。先是一百二十七名四品以上重臣,被拉到大安门外当街廷杖;又有上千名闻道院学子,在涌金门外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雨中上书……
  在那上千名闻道院学子背后,隐藏的其实是咸安城治下很多大家族,在向皇帝陛下争权。
  这场皇帝陛下和诸多世家之间的暗斗,注定是要旷日持久。不过,就在那场声势浩大的群体上书之后,又有一件事,再次彻底转移了所有离都民众们的视线。
  有个被世人尊称为‘好好和尚’的老禅师,进京了。
  珈蓝寺老主持进京!
  又一桩震惊天下的大事。
  对于这位天下禅修之首的老和尚进行,咸安城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和尊重。皇帝陛下亲自出城百里,迎接这位老禅师入京。在进入离都的时候,皇帝陛下大度的允许离都百姓沿路观礼,就算是普通修者,也有机会一睹这位珈蓝寺主持的风采。
  那一日,老和尚走过的离都大街上,有佛音梵唱停驻三日不散,闻之可令人神魂清明。若正值修行瓶颈,多半可以当场顿悟破关。
  对于这位天下禅修之首此番如今,咸安城官方给出的理由,是这位老和尚应陛下的邀请,由西漠远道而来,为陛下讲说佛法。
  但是,对于这个理由,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愿意相信。
  或者说,谁都觉得,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绝不会只是因为陛下想听佛法这么简单。可是至于这个理由到底是什么,知道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就算是很多真正的庙堂砥柱,往往也只知道,皇帝陛下在宫内听老和尚讲经七日,然后,这位老和尚就走了。
  整个过程,颇有些虎头蛇尾的味道。这位天下禅修共主,来的时候轰动整个离都,走的时候却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是,少数知道老和尚此来目的的人,却知晓这件事到底有多大的影响。
  准确来说,这次老和尚进京讲佛,确实是皇帝陛下亲自邀请的。但真正的目的,确实不单单只是为了讲说佛法,而是陛下要和这位佛头做一桩买卖。
  皇帝陛下将要允许禅修在紧邻的炎州修炼界大规模传法,并且允许珈蓝寺在咸安城修建一座寺庙。至于珈蓝寺要做什么,答案似乎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注定是一桩将要影响天下大局的买卖。
  在老和尚离京之后,这一日,有个身穿尊贵蟒服的年轻人,缓缓走入那座皇宫,按照皇家仪礼,去拜见那位如今已经可以被他尊称为母后的女子。
  年轻人正是三皇子离景平。
  如今朝野上下,已经视作未来储君的年轻人。
  整个皇宫,以大安门到太元殿这一线为中轴线,太元殿后面,依次是中元、保元两殿。再往后,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后宫。整个皇宫,在咸安城内虽然看似只是占地数里方圆。但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后宫,其实是一座与外界大天地半相接的小千世界。从外面看,这座皇宫或许只是占地数里。但真正步入其中就会发现,内里其实超过千里方圆。
  平常时候,皇帝陛下便居住于此。而在过往的那三十年当中,皇帝陛下不曾上朝的日子里,这座小千世界也被彻底隔绝,离景平也没有资格进去。倒是他的那位生母,如今的皇后娘娘,可以不时出宫来见见他这个儿子。
  当然,自从今年年初以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入宫之后,离景平很快飞往一座占地百里的超大型庄园。庄园内极尽土木之胜,犹如仙境一般。在整个宫中,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就只有那位新晋皇后,才有此资格了。离景平进入庄园之后,按礼制拜见过这位雍容华贵的母后,然后母子二人吃了顿饭,离景平就离开了这座庄园。
  拜见过皇后娘娘之后,离景平照理来说,本该是去给他的那位父皇请安。但皇帝陛下早已说过,离景平入宫无需前来拜见。这倒不是因为皇帝陛下不喜欢他的这个三儿子,委实是皇帝陛下实在没时间而已。不过,离景平在离开那座单属于皇后娘娘的庄园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来到一座小院。
  小院坐落于一座小山的山脚下,修建的十分简陋,只有三间茅草屋,周围用一圈树枝扎成的篱笆围上。院里有不到一亩的小菜圃,生长的郁郁葱葱,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在辛勤打理。只不过菜圃里生长的那些植物,都是最低阶的东西。
  在那一畦菜圃边上,有个老仆打扮的男人,正蹲在菜地边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男人!
  在这后宫当中,只有两种男人。
  一种,是皇帝陛下本人。
  一种,是皇帝陛下的修奴,也可以称之为宦官。
  眼前这个男人,无疑属于后者。
  其实从离景平进入这座小千世界的时候,这个老仆就已经发现了。等到离景平走进小院,老人仍是没有抬头,只管继续低头盯着眼前一株植物。直到离景平开口,老仆模样的男人这才转过头,冲着离景平点了点头。
  “师父,我来了,给您带了宣火坊的点心,给您放这儿了啊!”
  离景平堂堂一位皇子,而且是已经被朝野上下视作未来储君的年轻人,天地之大,哪里去不得?但是,当他走进这座小菜圃的时候,却是有些难得的拘谨起来。
  老仆也不意外,瞧了眼离景平带来的点心,终于开心的笑了起来。
  见到老人露出笑脸,离景平也笑了起来。
  然后,老仆模样的男人,指了指旁边屋檐下的水缸。离景平知道老人的意思,用旁边的水盆打了盆水,洗了下受。至于男人自己,则是走到他的那块宝贝菜圃边上,选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挑了几株最壮实的摘了下来。然后同样去那口水缸里弄了些水,将菜上沾着的泥土洗干净以后,走回一间茅草屋,生火烧菜。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老人终于烧好了两道拿手菜。期间离景平也没有进去帮忙,因为他知道自己师父的这个古怪性子,就算他去帮忙,也只会引来师父不快而已。
  小半个时辰后,菜已烧好,老人端上桌,笑吟吟的看着离景平,自己也不吃,只是看着离景平吃。离景平依然不见怪,对于这种只有最低阶修者才会吃的东西,仿佛当成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美味一样。
  吃完饭以后,离景平规规矩矩的刷碗、收拾桌子,就像是寻常普通人家一样。然后,男人走到那方小菜圃旁边,继续发呆。离景平则是同样走到男人身边,陪男人一起发呆。
  “陛下让你协理政务,尤其是专门负责西北军务,你要心中有数。”
  “米晟在西北做的不错,不过,我不喜欢他。这位不世出的米家名将,太贪心了。”
  “虽然从短期来看,西北方向并无战事。把米晟从咸安城调去西北,多少有些明升暗降的嫌疑。但从长远来看,西北方面的军务好坏,关系重大。一旦出了纰漏,别说他米晟,就算是整个米家再加上皇后娘娘,都未必承担的了这种后果。”
  “所以,你在做事的时候,不妨狠一点,有意多敲打敲打。如果要安插人手,能力是首要的。”
  “……”
  男人仿若不经意的喃喃自语,像是在对眼前的这畦菜圃说话。但是,这些话落在离景平眼里,却有着太过深远的意义。
  这些话里面隐藏的事情,太过重大了。
  男人就这么一直对着菜圃说话,也不看离景平,絮叨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收尾的迹象。
  “还是那句话,一日没有成为那尊玉皇的继承者,你的位置,就谈不上稳。你现在做的事情,老大可以做,老二也可以做。甚至就算不是陛下的亲生儿子,还是可以做。而你身后的这些所谓的依仗,不管是米家还是皇后娘娘,亦或是我,其实都只是陛下一念之间的事情。换个人,很容易。”
  男人说完这话之后,摆了摆手,示意离景平离开。离景平也不多说什么,站起身向男人行大礼参拜,然后转身离开。
  小院内,再次只剩下男人一个。
  等到离景平离开以后,男人缓缓起身,将立在墙边的扁担抄起来,挑着水桶去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担水,去把那口水缸灌满。整个过程,男人做的极为熟稔。
  很难想象,一位世间最绝顶的纯阳大能,会去亲力亲为做这些事情。
  老人姓墨,自幼长于这座小千世界,姓名已经极少有人知晓,对于修真界极少数知晓其存在的人而言,大家更喜欢称呼他一声墨貂寺。墨,是他的姓,貂寺,是他的官职。
  大家公认,在不考虑仙器的情况下,墨貂寺是修真界战力前五的存在。至于到底能排名第几,没打过之前,谁都说不好。
  如果说,在前朝嘉裕帝坐化之后,世间无人再能真正掌控那尊玉皇的时候,玉皇本身,只能庇护大离气数的话。那么这位墨貂寺,就是咸安城最大的一只看门狗了。
  当然,不管修为如何超凡脱俗,老人终究还是一个修奴。只不过,他的主人,是那位整个修真界的天下共主而已。
  当然,除了墨貂寺这个身份之外,男人其实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只不过,这个身份,放眼两座天下,就只有大离皇帝陛下一人知晓了。
  传闻中的第十三位院首,大离影卫的真正影首,堪称是皇帝陛下的第二条影子。
  虽是修奴,但老人的分量,显然足够重了。
  很多人都以为,三皇子离景平,之所以能够力压其他两位皇子,得到陛下的青睐,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因为那位米家女子被立为后,再加上离都四家之首的米家全力支持。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这其中,真正起到决定性影响的,其实是这位老人。
  很多年以前,当时还是前朝嘉裕帝在位的时候,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离景平,随父亲进宫问安,第一次见到这位墨貂寺。
  当时的离景平,不知道墨貂寺的恐怖身份,也没有因为他是个宦官就如何轻视他。在当时的离景平眼里,那个正在裁剪枝叶的他,或许只是皇宫里一个普通的老宦官而已。那一天,离景平看他剪得辛苦,便问了他一句‘饿不饿’。他回答说‘饿’,然后离景平就给了他一块糕点。
  在墨貂寺漫长的人生当中,他只感受过两种目光。一种,是对他宦官身份的轻视目光,认为他只是个宦官而已。年轻的时候,他受到的这种目光很多,越往后,这种目光越少。另一种,则是敬畏,敬畏他身为影首的身份,或是作为咸安城看门狗的身份。
  唯有当时离景平的目光,是第三种。
  既不是将他当做一条狗,也不是在看高高在上的影首大人。
  似乎只是在看一个年龄大点的朋友。
  再后来,老人便主动请求,收离景平做弟子,成了离景平身后最强的依仗。
  老人将屋檐下那口水缸打满之后,再次回到小菜圃跟前。这一次,老人没有蹲着,而是站着俯瞰着这一畦小菜圃。没来由的,老人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曾在心底发下的一桩誓言。
  “若有来世,我不想再做咸安城的看门狗了。”
  “而是要做咸安城的看门人,站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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