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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再快点游……再快点……
  “阿呜!”背上的女孩突然兴奋地叫起来,她抬起头来,看见飞掠过他们身侧的,不只是海水,还有更多熟悉的画面:他们的初见,他们第一次分别,此后数年里无忧无虑的再相见,再是恐怖的浪潮,深海之下男孩抱着女孩的尸体泣出了血泪……
  白石城昔日是那样繁华,有无数百姓,有巨大的海船,这些热闹的场景之后,是女孩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家门口,羡慕地看着同龄孩子追逐玩耍。
  极东归墟又是那样瑰丽,有琼花宝树,玉水金林,那里有金色的凰鸟与灰色的大鱼,而在这仙境的角落中,亦是有一个腼腆的男孩,沉于海底,偷偷聆听着其他鱼儿歌唱。
  一个西岸,一个极东。
  即便承受千年的挣扎与痛苦,都让他们感谢上苍,能让他们相遇。
  小海看着这些混乱的画面,突然间,她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手指虚空点在某些画面上:孩子模样的阿呜,青年模样的阿呜,中年模样的阿呜……一副一副的画面掠过,女孩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泪流满面。
  这些画面,就是所谓的时间吗?
  阿呜有穿过时间的本事,那么她所看到的,是未来要发生的,还是已经经历过的?
  为何,这些画面中,自己永远不会老去呢?
  “阿呜是全天下最大的傻瓜。”女孩俯身靠在鱼背上,心中喃喃道。
  太阳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过,那光线离得近了,反倒不是那样刺眼了,撒在身上,很是温暖。
  小海看见,太阳变成了一扇门,门后,竟站着自己的父母。
  “小海,过来。”如往常一样,母亲一脸慈爱的笑意,朝自己招了招手。
  “娘……”小海从鱼背上滑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后的人,尔后她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娘,你们不在的时候小海过得好艰难,没有人的白石城到了夜里好黑,好静……好似,整个城池都沉入了海底一般可怖。
  女孩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后的人,着了魔一般往前走去,可突然间,她的衣袖被人猛地拉住。
  不明所以地回身,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披着灰色的斗篷,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小海知道,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因为那流出斗篷的纯白长发。
  也因为,那只皱纹密布,枯树一般的,拉着自己衣角的手。
  那只可怖的手死死拉着自己,很痛苦一般不住颤抖着。
  “阿呜?”小海淡淡笑起来,她回握住他的手。女孩的眼睛突然清明起来,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走上前去,轻轻环抱住了他。
  纵然老人已经驼了脊背,却还是比女孩要高出好多。小海踮起脚来,将脸靠在他的胸口处。
  “下辈子,你还来找我好不好?”
  软糯的声音自女孩的心脏而来,透过皮肤,再传进他的心里——犹如被洪水击溃的大坝,本是咬着牙齿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的阿呜,突然张开嘴来,无声,却又凄惨地哭了出来。
  不能说话,他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吞舟鱼乃大神眼泪所化,他们没有灵魂,不入轮回,死了,便就真真化为乌有,三界六道中也遍寻不到踪迹了。
  在诀别之时,他对她撒了第一个谎,也是最后一个谎。
  尾声 海底城
  在小海踏入轮回的刹那,盘踞于海底的白色大蛇陡然张开了眼睛。
  但即便是醒了,它也不愿挪动一下身子,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周遭,此刻,它正身处一座规模庞大的海底遗迹中。
  这遗迹想是经过了很多个年头,多数被海砂所掩埋,长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海葵水草,有鱼儿在巨石和石柱之间的缝隙游窜着,并安了家。
  但若仔细查看,还是可以看出,这个被海水淹没的城池在当年是有多么繁华:宽阔的广场,密集的街道,巨大的码头……那些延伸向高地的白色阶梯,虽已被海水侵蚀出了许多空洞,还有许多断成数节的石柱横压过来,但仍可想象出当年的宏伟。周遭的珊瑚丛中,偶然还可见被鱼儿扒出来的青色酒杯和白色玉钗。
  大蛇扭了扭尾巴,凭着记忆,在遗迹之间灵活穿梭着,再之后,它停在了一处茂盛的珊瑚丛前。
  梦中,它曾坐在这里,烤着火,喝着喷香的鱼汤。
  歪了歪蛇脑袋,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片刻后,大蛇仰视着那波光粼粼的海面,朝那散碎的太阳缓缓游去……
  ……
  哗啦一声,灼光钻出了海面。
  趴在船沿上干瞪眼的船家一见灼光露头,立刻划桨朝他驶去。
  “我说小郎君,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跳海寻死还是怎么啊?”回去的路上,船家一边摇着桨一边数落着灼光,“你要是乘着我的船出海,可又没跟着我一起回来,我可是要被官家找麻烦的。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能吃饱饭可就不容易了,再惹上官家……”
  灼光裹着一张毯子瑟缩在角落里,他正拧着湿漉漉的头发,见船家一啰嗦起来就没个底,不耐烦地从自己的褡裢袋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物件,随便朝船家一投,“渡海钱拿去,别再啰嗦了啊。”
  船家顺手接过,摊开手掌一看,见掌心竟躺着一颗眼球一般大的珍珠!
  “这、这……”船家的眼珠子和珍珠大眼瞪小眼。
  “下海时顺手采的。”灼光状似无意地解释。
  船家咂咂嘴,“我实话说了吧,我在海边活了这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么大的海珠,这大小和光泽,怎么也要养个百年吧?小郎君,你才去海下那么几会儿,就能采到这样大的珠子?”
  灼光打了个呵欠,拒绝回答。
  船家讪讪一笑,又道,“小郎君,我没有恶意。这片海域名唤白石海,相传这里是我们沿岸一带族人的家乡,而这海域中的鱼儿更是我们祖先幻化而来的。几百年了,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捕杀这一带的鱼群。因此就是再累,我们都驾船打这里经过,去更远的海域捕鱼。我看小郎君你出手不凡,可不要在下水的时候伤了那些鱼儿才好啊。”
  灼光闻言眉头一跳,终是开口问道,“竟还有这样的传说?”
  船家点点头,“当然了!小郎君你还别不信,这一带可是有鱼神的。几十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捕鱼时贪心了,走太远碰上了大风暴,往回逃时经过这里,你猜怎么着?一条大鱼,比一座岛都要大啊,它在船快要翻时帮我挡去了风浪,我这条命才留到现在……打那以后,我就决定啦,为了鱼神,我都不能动这片海……”
  原来是因为传说,才使得那片遗迹保存得那样完好吗?少年将下巴撑在船沿上,看着越来越远的白石海。
  每年一次的相见,其实是用千年不得回到故乡的代价换来的——为了节省力气,阿呜放弃回到极东归墟,千年来,他一直留在这片海域中,如孤魂一般飘荡着,只为了保得小海梦中世界的安稳。
  如今垂垂老矣的阿呜,是否还驻留在那里,寂寞地守护着一个没有灵魂的海下之城呢?
  故事三:《槐安台》
  第零章 红绸古槐
  春雨润如酥。
  走入这家木姓人家的宅院时,一眼便见植于庭院中央的槐树。
  那棵槐树树龄大约已过百年,巨大而苍老,在如针的细雨中,那已经隐约吐绿的枝丫上绑着无数鲜红的绸带——颜色如血,在这温暖的雨天里随着微风飘扬着,犹如这古槐抽出的枝条,于宁谧的清晨中,尤显妖娆诡异。
  “请问,你是孟姑娘吗?”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在宅院厅口,她神色怪异地盯着不远处那仰头看着红绸古槐的少女,“孟杉灵,孟姑娘?”
  树下那少女年纪约莫十六七岁,发髻上簪着一只银簪子,缀着几朵时令春花,一条长长的乌黑辫子垂在身后,她着一身鲜艳的绣花五彩衣裙,雪白的脖上戴着三四个雕着花鸟图案的银圈。她似乎是外来的异族人,已经远行很久了,肩上还背着一个又薄又旧的褡裢袋。在听到老妇人的声音后,那少女扭过头来,露出一张娇俏的脸来,皮肤透皙,双瞳明亮。在见到木老夫人后,她瞬时笑成一朵花儿,露出两个小梨涡来。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宛若鸟儿,“木夫人,正是杉灵。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久等的人终于出现,木老夫人的脸上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更加凝重起来,因为她看见,那绵绵无隙的细雨中,没有撑伞的单薄少女衣着干燥,发丝在微雨中轻轻飘扬着——那雨,竟近不得她周身!
  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究竟是人是鬼?
  第一章 木府痴人
  木家是寐镇里的大户,祖上老宅几座,良田多亩。靠着这丰厚的家业,木家人世代书香,都指望着一朝有子孙考取功名,离开小镇,飞黄腾达。只是说来也怪,这百年来,木家似乎与文曲星没有半点缘分,莫要说功名,连个秀才都没有。不过木家好在受书香浸染百年,使得这一脉无论男女都是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因此,作为一方大户,木家在寐镇中也是有着些许名望的。
  而木家传到这一代,子嗣甚是单薄,木老爷子同夫人四十来岁才得一子,幼子单名唤个“轩”字,自小聪慧,诗书一点就通,让木老爷子甚是欢喜。
  “老身的夫君去得早,如今这院落就单我们娘俩住着,往日还有两三个仆从使唤,但自从轩儿……”老夫人哽咽了一下,继而说道,“自从他得了疯病后,整日自言自语,便将那些仆人都给吓走了。”
  孟杉灵跟在老夫人身后走入宅子中,宅子如镇上其他大宅一样,建得阔气又精致,雕花的玄关,青石板铺就的天井,这里的一砖一瓦都透露着古老的气息,连空气仿佛都沾染上了陈旧的木色。少女一边听着老夫人的絮叨,一边注视着这一切,突然间,她的嘴角上扬,似乎在笑——她看见,在她不远处,一身着书生青袍的中年人正坐在马扎上扎着一只风筝,而一个粉嫩嫩的垂髫男孩就蹲在一旁认真看着,脸上带着欣喜的笑意。而那中年男人望了一眼小男孩,将扎了一半的风筝递到男孩面前,温声道,“轩儿,你想要什么花样?”
  小男孩闻言认真思考了一番,奶声奶气道,“要五颜六色的!素儿就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你啊,满脑子都是隔壁家那个小丫头……”男人无奈一笑,“好吧,就画个五颜六色的风筝!”
  “爹爹真好!”男孩咯咯笑起来。
  ——那是一幕平常又温馨的情景,而随着老夫人的脚步,杉灵看到更多的景象:母亲牵着男孩的手从她面前有说有笑地走过。窗下父亲握着幼子的手教他读书写字。年夜里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团圆饭。以及……
  孟杉灵扭头,看见光线微亮的天井中,那秀气的男孩穿着一件柳绿的褂子,一手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玻璃珠子蹲在地上玩耍,而在他不远处,另有一个梳着双鬟髻的小女孩托着腮安静地坐在一旁,她生得粉雕玉琢,一身枣红的襦裙更是衬得她玲珑可爱。
  男孩若是打中了珠子,她便开心地拍手称好,若是没打中,则带着甜甜的笑安静看着。
  阳光投射下来,满地的五彩珠子发出晶亮的光。美得叫人惊诧。
  突然,一个玻璃珠子咕噜噜地滚落到杉灵脚下,她微微一笑,正欲弯下腰去拾的时候,木老夫人转过头来,疑惑地问,“孟姑娘,你在看什么?”
  老夫人话音一落,天井处玩耍的孩子瞬时变成了薄薄的彩色影子,跟随着她方才看到的其他影像,走马灯一般全全飞起来,刹那间在她眼前席卷而过,飞出了窗外……
  杉灵回过神来,此刻正是春雨绵绵的时节,这稍显潮湿的院落里,哪里有什么阳光和满地的玻璃珠子?
  ——她之前看的种种景象,是生活在这宅子中的人的记忆。
  世人美好的记忆有魔力,能安抚生灵焦躁的灵魂。纵然像杉灵这般高深的道行,都不自觉被这一幕幕虚无的记忆所吸引,甚至认为那些东西是真的。
  少女朝一脸狐疑的老夫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这一家人,在生前定都是非常温柔的人吧?
  木家公子木轩的房间是整个木家宅院最好的房间,正面向阳,宽敞明亮,一切家什布置得有条不紊。
  孟杉灵随着木母走进木轩的房间时,一眼便见窗外那棵巨大的古槐树。
  “轩儿在那里,”木母拄着拐杖指引着孟杉灵来到床边,床帘子一掀,便见里头躺着的人。
  饶是有准备,杉灵还是吃了一惊,若不是感知到他尚有气息,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厚厚的棉被下,已经快要干枯了的东西是一个活着的人——那人皮肤焦黄,瘦得脱形,两个眼窝深陷,头发更是稀稀拉拉地散落在枕头上。那模样,仿佛是一张薄薄的人皮裹在骨架上,哪里有半点人的生机?!
  孟杉灵将手放在木轩的额头上,问,“他已经这样病了几天了?”
  “三天了。”木母在一旁答道,“这三天他滴水未进,一直昏迷着,我请了大夫、巫师和神婆,都没有用。我料想轩儿这绝对不是得病了,就算得病,才不吃不喝三天,他也不会变成这样啊!”老太太的声音颤抖,想她此刻已是担心至极。
  杉灵撑开木轩的眼皮,见瞳孔一片浑浊,竟是诡异的青灰色,没有一点光泽,更不要说能映出影像了。她脸带疑惑,伸出玉葱一般的手指,轻轻点在木轩的额头上,闭目感知了半晌,才道,“他的确不是生病了,而是被妖孽勾去了魂魄。如今躺在床上的仅仅是一具肉体。没了魂魄的肉体,自然会同一般死去了的尸体一样,腐烂衰败下去。”说这句话的时候,孟杉灵的语气是柔柔软软的,好似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惊骇到她一样。
  而木母听到此处,却是一阵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孟姑娘是说,轩儿,轩儿他已经死了?!”
  “木夫人不必担心,木公子他阳寿未尽,若找到他的魂魄再放回来,便不会有事了。”她说得轻松,说罢便在房中随意逛了几圈,没见诡异之处后,她在窗前停了下来,细细看着窗外那株鲜红如血的古槐。
  如今惊蛰已过,草木复苏,虽不见盛夏时节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但那蛇虫已经出洞,在那古槐树上,就见一队蚂蚁在树干上来来往往,搬运着树下用来祭祀的果品。
  “木夫人,那些糕饼是用来祭祀谁的?”杉灵指着树下的祭品问。那是一盘简单的白米糕,由青磁盘盛着,雪白雪白的圆形糕点上撒着晶莹的白糖,上面还盖着一个繁杂的红印,依稀可见红印上写着的是一个“福”字。
  “是用来祭奠树神的。这木宅的年头很长,也不知是哪时传下来的习俗,每个月月初和十五,都要盛一盘糕点到树下供这树中精灵享用,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当是祖制,违背不好,便一直这样做了。我腿脚不好,这些年来,这事一直都是轩儿做的。”
  “那么……那些红绸带也是木公子系上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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