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

  顾长庚买了三斗米,一包盐和一壶油,顺便再买了个竹筐装东西,破布袋实在不方便。
  路过肉铺,顾长庚想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了一斤猪肉,外加一根大腿骨,老头子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喝点骨汤补点营养。
  出了集市,顾长庚看到回村的牛车,有点开心,毕竟他现在有钱任性,不想再走一个多时辰。
  回到家,把纸扔给傻爹,然后认命地开始做饭,已经午时三刻,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还没吃早饭!
  “我不是给你留了一个饼吗?”顾长庚有些生气的说道。
  顾柏讪讪,“村里小孩过来玩,给他们分了。”
  自己饿肚子,把食物分给别人?顾长庚深呼吸,尽力压着自己的脾气,“分给村里小孩?呵,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吗?”
  顾柏有点不明所以,“我没说我不喜欢小孩啊?”
  顾长庚看着顾柏疑惑的面孔,淡淡问道:“既然你喜欢小孩,那你为什么不对我好点?”
  顾柏愣住了,顾长庚从小就独立、有主见,他娘去世之后,更是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自己,很多时候,顾柏都忽略了他的年纪,把他当成一个依靠对象。
  其实,顾长庚今年,也才十四岁。
  顾柏有点难过,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自己是个不合格的父亲。
  顾长庚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他毕竟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上辈子活了至少几百年,即便记忆封锁了□□成,阅历也比一般的成年人多。
  说那话,不是抱怨,只是顾柏这一辈子,活得有些浑浑噩噩,注意力全在科举上,忘了身边的人和事。
  当年,母亲重病在床,顾长庚修为尚未恢复分毫,本身也不通药理,心急如焚却救不了她,只能想着去后山挖点草药,再去镇上卖了换钱请郎中,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照顾母亲。
  结果,等顾长庚带着郎中从镇上赶回来,只看到顾柏在灯下捧着书聚精会神,而母亲的身体已经凉了。
  那是顾长庚第一次对这个父亲发火。
  之前,哪怕顾柏不挣一分钱,不干一件活,顾长庚也没有生过气。
  但母亲的死,让顾长庚有些接受不了,那些怒火,不仅仅对着顾柏,也对着自己。
  明明自己是能日天日地的剑修,却偏偏救不了这个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女人。
  明明知道她病得已经很严重了,却还是固执己见的离开,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明明知道顾柏这个人不能托付,却还是把重病在床的母亲交给了他。
  顾长庚一个人默默地埋葬了那个一生清苦的女人,无视了自己这个父亲。
  但最后,顾长庚还是无法保持冷漠,因为顾柏饿晕了。
  真的好笑,那个女人死了,没人给他做饭,他居然差点饿死?!
  没办法,顾柏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只会读书,也许一开始,读书考科举是他的执念,但到如今,他已不会读书之外的任何事。
  轻笑一声,顾长庚看着又埋头书中的父亲,摇了摇头,他这样天真的活着,也未必不好。
  下午,顾长庚拿着自己做的小弓箭,背着竹筐去了后山。
  后山虽然草药已经被挖空,但野味还是很多的。
  而且昨天,顾长庚还做了几个陷阱,今天得去看看有没有收获。
  *
  “嗖!”一根箭矢划过,带着尖锐的风声,牢牢地钉住了一只野兔。
  “运气不错!”顾长庚上前取箭,把兔子扔进了竹筐,此时竹筐里已经有了两只山鸡,加上这只兔子,能吃好几顿了。
  回家。
  顾长庚看着大开的院门,有些纳闷,记得自己走时是关了门的,难道老头子出门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开,顾柏出门不亚于母猪上树。
  “我回来了!”顾长庚将竹筐放在院子里,走进屋子,突然愣住了。
  只见家里除了老爹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约三十岁上下,一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这两人穿的都很好,相貌气质也不错,只是这氛围貌似有些浓重,他们和老爹有仇?
  顾柏难得的没有看书,目光呆呆地看着地面,双手紧握,嘴唇也抿成了直线。
  另两个人倒是很平静,看到顾长庚进来,年纪大的那位开口说道:“你是二哥的儿子?”
  他扫了眼顾长庚的衣着,眼中有些不赞同,“二哥,你没教侄儿读书吗?”
  “等等,你叫我爹二哥?”顾长庚皱起了眉,他记得这两个人,在文若坊,只是他们跟自己老爹有什么关系?
  那人颔首,“我名顾霖,是你父亲三弟,你该唤我一声三叔,这是你二堂兄,顾长青,你大伯的次子。”他指了指旁边的少年。
  三叔?顾长庚惊了,原来自己老爹真的是少爷的命?
  “够了。”顾柏抬起头,眼中全是血丝,他低吼道,“我早已离开顾家,与你们断绝关系了!”
  顾霖微微蹙眉,他实在难以理解自己二哥,这么多年流落在外,“二哥虽离开靖远侯府,但母亲怜惜,二哥的名字依旧在族谱上。”
  “谁要那个女人的怜惜?!”顾柏讥讽道,“我又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但母亲终究养了你十八年,早已视你如亲子。”顾霖语气有些严厉。
  “呵,亲子?”顾柏摇了摇头,“我不配当她亲子,她的两个儿子,一个继承靖远侯爵位,威名赫赫,一个少年神童,六元及第,我不过区区秀才,哪里配当她儿子呢?”
  “二哥,你已入了魔障。”顾霖叹息道,“你扪心自问,母亲可有亏待过你,你却一气之下离家十六载,半点不顾母子情谊。”
  顾柏闭上眼,一行泪水从眼角滑落,“她从未亏待我,是我自己不如人,终究,意难平!”
  顾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二哥,你是因为我,才离开靖远侯府的吗?”
  屋里一时安静。
  半饷,顾柏沙哑着开口说道:“是我自己,求不得,放不下,一时气愤,竟成了终身执念。”
  “那,二哥,这次就跟我们回去吧。”
  顾长青插话道:“是啊,二叔,你就跟我们回去吧,祖母六十大寿,希望一家人都整整齐齐的。”
  顾柏没有回答。
  顾霖继续说道“就算你不为了自己,也为了侄儿想想,穷乡僻壤,终究难以育人成才,难道你想侄儿成为一个乡野村夫吗?”
  顾柏看向顾长庚,“庚儿,你是怎么想的?”
  顾长庚眨眼,怎么突然扯到他了,老爹的往事他还是挺在意的。
  “我?我什么都不想,做一个乡野村夫,也没什么不好吧?”他咧了咧嘴,三百六十行,剑修都在行!
  听到顾长庚的答复,顾霖差点被噎到,顾长青也嘴角抽搐,这个堂弟,有点出人意料。
  顾柏垂下眼眸,淡淡说道:“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你却是一个好孩子,这些年,你照顾我也辛苦了,你就跟着你三叔回去吧,看看繁华的京城,学点本事,如果你愿意,也看几本书吧,书籍总归能让你明理。”
  “我走了,你岂不是要饿死?”顾长庚下意识说道。
  顾柏却不想听他说话了,直接对顾霖说道:“我的心已经困在了樊笼里,想走出来也不可能了。长庚还小,我也不想害了他,你明早来接他去京城吧,我还有些事要交代他。”
  顾霖还想再劝,只是看到顾柏坚定的眼神,就说不出口了,只好叹了口气,与他约定好了接顾长庚的时间,就带着顾长青离开了。
  “爹,我没说我要去。”等人走的看不见影子了,顾长庚说道。
  顾柏斥责道:“你不去,留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留在这里就会没出息?”顾长庚见他居然质疑一名剑修的能力,不由反问道。
  “我已经决定了。”顾柏握住儿子的肩膀,目光柔和了下来,“你去京城,见见你的祖母,替你父亲尽尽孝道。”
  “想尽孝道,你自己也去啊!”顾长庚有些闷,“你让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爹你当年到底是因为什么离开京城的啊?”
  顾柏怔了怔,缓缓说道:“罢了,这些陈年往事,总归要让你知晓的。”
  顾长庚坐正,洗耳恭听。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是靖远侯,我本是侧室所出,但我生母生下我就去世了,当时,靖远侯夫人只育有一子,因为是嫡长子,就被老夫人抱去养了,夫人见我丧母,便把我记到了她的名下,也算半个嫡子了。”顾柏回忆起了往事。
  “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最初她也待我极好,只是我六岁那年,顾霖出生了,身边有了亲子,我这个抱养的庶子自然就得不到她看重了。靖远侯府家大业大,总有些魑魅魍魉,见不得别人好,话里话外的透露一些信息,让我发现了自己并非夫人亲生的事实。”
  “当时,我还年幼,虽有些接受不了,但也没有心生怨恨,只想着努力读书,让自己更优秀些。我在读书这方面,还算有几分天赋,先生也会夸我,那几年,我还挺开心的。”
  顾长庚托腮,傻爹在读书上居然是有天赋的?!
  顾柏继续说道:“我十二岁的时候,顾霖开始进学,我的天赋在他面前,脆成了一张纸。他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小小年纪便已熟读四书五经,先生也将他视为得意门生。”
  “我十八岁的时候,先生说我火候差不多,可以试试,我便下了场,而顾霖十二岁,却也得到了先生的允许,随我一起下了场。”
  “结果,顾霖拿下小三元,成了案首,而我,则是孙山。”顾柏苦涩的低下了头。
  这个顾长庚听懂了,就是一个第一名,一个最后一名呗,被小自己六岁的同父异母弟弟碾压,的确不好受。
  “我回到靖远侯府,看到大家都在为三弟欢呼喝彩,他众星捧月,而我站在角落里,无人问津,包括夫人,她也在为自己的儿子开心。我想,我终究只是庶子。”
  顾柏情绪有些不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同一年,大哥娶了妻,按照规矩,本该是给我说亲,可夫人关注的却是三弟的亲事,媒人上门也是为了给三弟做媒,呵呵,三弟才十二岁,大家就开始操心他的终身大事,大哥其实也一样,十三岁便已定了亲,只有我,十八岁还无人问津。”
  “我心有不平,继续待在府中恐生事端,便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出门游历一番。我去找夫人请辞,却在门口听到夫人与她大丫鬟的对话,其中提到了我的亲事,夫人说,我比不得顾霖,仅凭秀才功名,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不会愿意把嫡女嫁给一个庶子的,丫鬟建议说给我找一个庶女,夫人说我好歹在她膝下养了那么多年,娶一个庶女未免丢了她的脸,不如多等几年,考上举人再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嫡女。”顾柏眼眶通红,语气也逐渐低沉。
  顾长庚瞬间领悟了,为何夫人对老爹不差,老爹却不愿意面对她。
  老爹在意的其实不是庶子的身份,他也不介意娶一个庶女,但是他接受不了十几年的母子情谊,在夫人那里却是嫡庶分明,只是养了几年,婚姻大事还比不上她的面子。
  “我,何德何能,娶一个嫡女啊。”顾柏的表情似哭似笑,不知是在嘲讽谁,“明明听起来是为了我好,但我就是很生气。”
  “我直接留下一封信,离开了京城,说考上举人再回来。”
  “我在清河县遇到了你母亲,与她成了亲,当时隐隐是有报复心思的,我想等我考上举人,就带着你母亲去京城,让夫人知道我娶了一个农家女,告诉她,我即便成了举人,也娶不了嫡女。”
  额,顾长庚扶额,结果傻爹十六年都没考上举人,圆不了当时的豪言壮语,只能缩在清河县,永远不回京城。
  怎么说呢,听完顾柏的诉说,顾长庚只有一个感想,侯府居不易,举人太难考。
  顾柏本就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强的人,他可以倘然面对自己的庶子身份,但他接受不了别人因为他的身份对他另眼相待。
  在侯府压抑了这么多年,形成了他矛盾的人格,自卑又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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