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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羁绊

  曾经最为接近于天上仙人的道门,却没能在时代的洪流中恪守本心,最终偏离了那颗纯粹的赤子之心,开始与仙道贵生,长生成仙的初始目标渐行渐远,甚至一路没落到今日空有山门于人世,不见仙人复回生的窘迫处境。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哪怕是作为青台山道门中不世出的奇才,被各种期望加身的酌清,仍是无法突破那一层因为无数先人的误入歧途而铸造的孽缘,无解的枷锁渐次融化成一层层厚重的灰霾,始终盘旋在这一辈道人的心头,永远挥之不去。
  所以,当酌清仰望着那个比起自己更要显尽仙人之姿的剑圣时,他的眼中难免也会浮现出五味杂陈的情绪波动。毕竟敦煌所站的那个高度,在这广袤人间,素来都是道门中人最为神圣的归宿,只是,那个无比耀眼的历史,已然一去不复返了。
  桃木十式说是旨在问剑,却又何尝不是酌清一人的意气用事,哪怕早已拥有了一气化三清的神通,哪怕连元神都可以做到返璞归真,酌清却依旧只能囿于在人间可谓是不上又不下的谪仙人身份,在他的眼中,那祥云缭绕的仙界就近在咫尺,偏偏又触不可及。
  酌清一向都认为自己对于这种早就命中注定的事情已经看得很开了。于己身已然足以称之为无悔的努力到头来仍然无法突破天地的无情枷锁,如此不甘的事情,早在很久很久以前,酌清就应该已经释怀了才对。
  可是,当他几乎是一步步目睹着那个时代的剑圣昂首阔步地踏上云巅,并以单剑斩落人世所有束缚,成功登峰造极,进而超凡入圣之时,酌清自认为早就一如止水的心海,却是无可避免地翻起一浪浪轩然大波。
  自己花费了百八十年的悠久岁月,在那前人留下的古迹上摸爬滚打,吃尽了无数的苦头,一身遍体鳞伤,最终却还是只能矗立在山巅,仰望着咫尺天涯的天上宫阙,作那望洋兴叹的喟叹,叹自己的命数如织,慨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为什么,一个不过花了二十多年,在江湖上以武证道的匹夫,却偏偏可以一路平步青云,以几乎是飞升的掠影急速,从山脚奋起直追,不过十余年就已超过自己长年累积得来的修为不说,更是在后来一气呵成地冲破云霄,仗剑于天上宫阙前,以超然之色,去面对那些鞭麟笞凤的天上仙人,甚至可以与后者平起平坐。
  如果说目睹着敦煌一步成仙仅是唤起了酌清心田中自觉消弭,实则不过沉寂良久的不甘之情的话;那么,当他看见剑圣哪怕是在面对仙人时,却仍然保持着我行我素的傲然姿态,一点不将道门最为推崇的仙人放在眼里之时,酌清的心中,便立刻燃起熊熊怒火。
  偌大的天下,任何人都可以在道门子弟面前指手画脚,甚至于指着后者的鼻子破口大骂,一向好脾气的道教中人对此并不会表露出多少的怨愤,大多都可以,也只会是一笑置之,便将此事就此作罢;
  但是,这偌大的人间,任谁,都不能在道门子弟面前,对天上的仙人展示出任何的不敬,哪怕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暗讽,也能够在一瞬间令平日里和颜悦色的道人为之雷霆大怒。辱骂仙人,亵渎神明,比起站在道人面前颇为直接的恶言詈辞,在后者心目中,要严重百万倍。
  敦煌仗剑临天阙,这一行为,早已有了不敬之嫌,而后来的轻蔑,更是直接坐实了他蔑视仙人的行为。如此一来,于情于理,酌清都有了要向那一时间风头正无两的剑圣问剑的理由。
  本就在人间山巅坐望天阙的酌清在目击了那一切之后,立刻动身去往青台深幽处闭关进修。拥有青山与绿水的青台山,偏偏还有一处极为惹眼的酌红丝带静悄悄地躺卧在其幽静处,且是一年四季都处于无人问津的凄凉状态。
  由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的落英铺成得桃红色地毯一路延伸至一颗参天的古木,在那足足五十多人环抱才能勉强抱住一圈的树干上,则缀有一个深邃的树洞,不大不小,刚刚好足够容纳一人自由进出。
  走进树洞,复行不过几步,便能于那不知为何居然能够穿透树干,渗射入其内部的金阳环伺中,望见又一棵开满芬芳绝艳的桃花的桃树。
  桃木与古木共生于一处,且并没有如一般杂生草木般错综复杂的盘根,这么两棵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奇树,其实是在共享着完全一模一样的树根。
  不论是眼下的奇木抑或是树洞之外,那铺满整整二十里的粉意落花,若是任选其中任何一个去跟道士们追根溯源,有幸能够拥有这整座青台山作为道观的道士们,不论男女老少,全都会不约而同地拍起胸脯,眼中亮起无比骄傲的神光,朗声回答道:“这些,都是我们成功羽化成仙的师叔师伯们留下的宝藏!”
  青台山上向来都有这么一句流芳百世的美言是众多道士自登山的那一刻起,就会铭记在心的。青台山上的道士,只要未来羽化成仙,便必然会在这二十里的仙路上,留下或百或千片不等的桃色落英,那些采撷天地灵气并为己所用的落花永世不会凋零,会一直以充沛的灵气,默默守护着青台山这一道教圣地。
  若美言并非夸大,每一位驾鹤西去进而羽化成仙的道人在离去时,都会于青台山上留下这么些芬芳扑鼻的鲜花,那么,这能够铺满整整二十里的落英,其实就已经说明了曾经的青台山,究竟有多么的辉煌。
  酌清在那树中树里闭关修炼了十余年,期间斩下了生长于古树之中的桃木,以无比质朴的手法将其雕刻成共计六把桃木剑,并以这六把剑作为未来一切功法的根基所在,经过十余年废寝忘食的苦心修炼,终是练成了现如今让虽是残魂,但锋芒明显不减当年的剑圣都会亲言称赞的桃木十式。
  只可惜人算往往不如天算,等到酌清终于圆满出关了,那个本可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存在,却是出人意料地彻底销声匿迹了。
  在这人间,登峰造极者,不论情愿与否,都会自然而然地与天象有了冥冥之中的联系,如此一来,除非是主动斩断这抹联系,放弃个人早已超凡入圣的实力,不然,他们是绝对无法逃过同一类人的眼睛的,更别说还有观气之法作为辅助的道人了。
  刚出关的酌清不论是心境抑或是修为,俱在历来所能达到的顶峰,可就是这样的他,却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那抹属于剑圣的凌冽之气。后者那本该是这人间最为闪耀的气息,在当时,就如同被别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一般。
  气息的消弭往往只取决于一点——人之身死。人只要一死,再怎么强盛的气息,也必然会因为没有形体作为依托媒介的缘故,慢慢消散在这个人间。至于其消失的速度,则在乎于气息本身的强度。
  以时年得以越天阙,与天人遥相呼应的剑圣举例,他若身死,其气息消散则约莫需要八年,而这段时间与酌清闭关十余年的日子彼此间并不冲突。
  正因如此,再加上整整三年的搜索无果之后,哪怕再怎么心有不甘,酌清也只能是无奈地接受了剑圣已死的事实,自仰望剑圣神威那一天起就一直在心中起伏不断的涟漪,也因此逐渐趋于平静。
  等到酌清再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到早已刻骨铭心的气息时,已经是不久之前的事情了。在那昙花一现的瞬间,酌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将心中的怒火死灰复燃,他的思绪与注意,就被那天地间骤然响起的巨响给全部带了过去。
  其出窍的神识漫步在那如梦似幻的朦胧之境,顺应着冥冥中的呼唤,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层的迷雾,等到眼前的雾气由浓化浅时,酌清总算是如愿以偿地再一次见到了那人的身影。
  只不过,彼时在酌清心中纷飞的情绪并不是他一直都自以为的愤愤不平,而是恰恰相反,当他又一次成为见证者,遥望着那哪怕仅剩独臂,却犹有剑斩天下之志的敦煌转身面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时,酌清的心中,却是充满了激动与敬佩。
  那座高山,那座压断了天下江湖人前路的高山,那座道人穷尽数辈都对之无能为力的高山,终是在敦煌毅然决然的挥剑中,被彻底一分为二!
  从那一刻起,当酌清亲耳听见了那一声声仿佛是来自九霄之上的哀嚎响彻天地,并看见有无数落羽自蔚蓝苍天飘摇而下后,这位青台山的道士,可算是明白了那位剑圣为什么会在当初于仙人面前流露出对其不屑一顾的态度了。
  那座隔断了天下所有人晋升道路的山峰,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可不正是天上仙人么?
  “此番想来,我这一生,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为了自己啊。”那一天,七窍流血的敦煌仰天大笑:“那么这一剑,就让我难得一次为天下而斩,为天下众生,去劈开那本就不该存在的天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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