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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贺十四尽诉所知

  大周建国之初,对于女子的拘束相较眼下略显严格,却也不拘女儿们获允出门参赴各式各样之文会宴席,但乘马者少,贵族女儿出门也还需以幕蓠为遮,后来就“缩短”为帏帽,及到眼下,更是松泛起来,非但不少贵族女子常爱鲜衣怒马洒脱纵骑,多数都不再带那帏帽等遮掩累赘之物,抛头露面也是常事,更掀起一股女着男服之风,世人习以为常,除了极少部份恪守陈规者对旧时礼规身体力行,也并没多少闲人指责这“世风日下”。
  然而到底是在长途跋涉,并非熟悉之境,为少是非,袁氏当然不允女儿们如同男子般骑乘,王十五娘是家中嫡幼女,相比姐姐王十一娘更得许多骄纵,值此春好之季,水路时还可于行船观赏沿岸景致,待上了陆路,经这半昼车马憋闷与颠簸,心中实已不耐,她又是才习骑乘不久,正是新鲜时候,是以当贺湛主动这么一提议,立即就表现出无限期待,眼巴巴地仰望不说又伸手拉了母亲衣角默默撒娇。
  更兼着王七郎也在一旁附和:“母亲,此时出城已远,又至农郊清静之处,光天化日下咱们更多部曲跟随,不怕遭惹歹人,行途憋闷颠簸,让弟妹们骑乘散心未尝不可,也可消解几分疲累加速行程。”
  见儿子与贺湛这般请建,女儿也在一旁期待热盼,袁氏也只好应允,只嘱咐七郎:“你妹妹初习骑术,可得照管妥当,休要她逞强。”
  当王十五娘欢呼雀跃连声嘱咐停车时,贺湛却看向柳小娘子,见她也正迎视,便又是一笑:“小丫头可也觉得憋闷,莫如我带着你骑行一段儿,这一路田野风光自然秀丽,想必你这年纪还鲜少见过。”那神情,颇有“诱拐”之嫌。
  自从那日离开苏州前的试探,不过次日,眼看柳小娘子已经恢复如常的贺湛就忍不住要恃机详谈,奈何柳小娘子身边总有仆妪寸步不离,他做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外男”不得不有所顾忌,总算等到陆行独处的机会,这回果断抓紧。
  “世母可允?”柳小娘子一如既往的乖巧,却也表达了愿意乘骑的心愿。
  袁氏当然不会有异议,一来眼下民风开放,再者柳小娘子这时又的确年幼,怎么也不到受那“授受不亲”规束之时,故而也只是叮嘱贺湛:“更得仔细些,柳小娘子年龄尚小,千万别有意外。”
  贺湛一边笑着称诺,一边就到了车前,刚见柳小娘子探出身来,二话不说就将她“一捞”,不待女童双脚落地,直接就托上了马鞍,他也随之上马,并非有唐突之意,实因柳小娘子年幼,两条小短腿连铁镫都够不着,光靠双手抓紧扶环,即使有人握疆牵引也难保不会摔跌下来,必需得同乘才能保证安全。
  贺十四这时已近及冠,柳小娘子才刚刚五龄,即使这般同乘也不会引人侧目。
  当然,再有王七郎有意引开王氏几个小郎君与娘子先行在前,贺十四带着柳小娘子在后骑乘,两人这番窃窃私语才更不怕落于人耳。
  却也骑行不短,大约过了半刻,贺湛才开始说话,不过直奔主题,没有一点铺垫过场:“裴后薨逝,为叶昭媛毒害一事即被天家公布万众,据说是叶昭媛不满父兄受裴郑两族牵连,才生报复之心,叶昭媛处死,其因裴郑牵连流放边域服役之父兄也被追责处死。”
  “随之,于营州拒不奉诏而拥兵自重之潘逆,非但与北辽串通击败大周讨伐之军,并攻破饶乐都督府所辖鲜州崇州等境,公然自称安东王,臣服于北辽。是以,自大周建国,强盛之时辖治之辽东、高句丽、渤海国等域竟尽数沦为失去控制。”
  贺湛说完此番,微一垂眸,瞧见被他半拥着的女童神色平静,只将背脊挺得坚硬,没有开口,却也不觉惊奇,他不由一叹:“潘逆之行,致百官群臣愤然,朝廷却置领土主权沦陷不顾,圣人似乎更加震怒于裴郑,不久颁诏,凡与京兆裴氏、郑氏一本同源者,终生不得入仕,连科举都不允参加。”
  前朝至今,数百年历史之赫赫裴郑二族,彻底败落,永无翻身之境。
  “及到如今,有北辽强军支持,潘逆再灭松漠,并意图攻陷蓟州平州等地剑指幽州兵犯中原。”贺湛说到此处,又突兀一笑:“然,裴后薨逝一年之后,当诸多官员热谏再立新后之时,圣人却力排众议,宣称今生今世,唯有裴后一妻,再不立后。只将太后之外甥女柳氏封为贵妃。”
  柳小娘子不由垂眸,圣上这般,在世人眼中无疑对裴后这位亡妻用情至深。
  她依然不想说话,只听贺湛继续说道:“自从裴郑灭族,裴后薨逝,原本没落之京兆谢氏飞速掘起,与太后父族韦氏顶替裴郑,一跃补入京兆十望!”
  韦氏也还罢了,当年裴郑谋逆案,谢氏可是力挑大梁率先发难之一。
  “谢饶平原本只是畿县县尉,因与韦氏联姻而受天家提携,竟一跃而为御史中丞,后,其率先结众,弹劾裴郑逆谋大获全胜,当裴郑族诛,他竟任职尚书令得入政事堂为相。”
  关于京兆谢氏,柳小娘子从前本无注意,直到这谢饶平升任御史中丞,并鼓动朋党针对裴郑,力争将裴郑入罪之时,她才不得不关注。
  谢氏虽也属大周著姓,可两代之内,自从肃宗帝时,京兆这一支就不受重用,谢饶平之父祖,甚至伯叔,品级最高者不过是下州刺史,其本身虽年少成名,由明经科及第并夺状头,可也候职八年而无授,不过后来今上得储,谢氏作为韦氏姻亲,才被德宗帝封了个畿县县尉,正九品下职官,哪知德宗驾崩,短短几年间,这谢饶平就能位及相国!
  提拔之速,大周两百年来只此一人。
  贺湛继续说道:“除谢相国以外,政事堂诸多宰相,分别落于韦、毛、李、霍等家,皆为力指裴郑谋逆等党羽,要么以谢相国为首,要么跟奉韦相国……值得注意者是,与京兆裴氏数代姻亲之薛氏,竟也以参知政事一职入相。”
  薛家?柳小娘子总算挑了挑眉,那双与稚嫩面容及不相符的眼睛,又再深遂下去几分。
  “更有诸如姚潜等……”
  姚潜!柳小娘子不由握紧扶铁——这位可是告发裴郑谋逆的关键人!
  “自打潘逆拥兵自重,朝廷便调姚潜领军讨伐,屡战屡败,导致领土丧失,可这姚潜非但不受责罚,反而平步青云,眼下已为安西都护,如今看来,姚都护与谢相国过从甚密实为天家信臣。”
  裴郑灭门已逾三载,经过那番血腥杀戮,眼下再无人敢提当年谋逆一案,而获益者们,自然也逐渐显山露水。
  “毛相国当年不过大理正,只因察明谋逆大案有功,一跃而为宰相,如今,他视谢相国马首是瞻。对了,将姚姬撮合给柳少卿之元刺史,正是毛相国从前属吏,三年间大获宠幸,元刺史那再嫁侄女,因为太后千秋宴献舞竟就被圣人看中,封为贤妃。”贺湛说到这儿略微一顿,仔细省度,见被他拥乘的女童神色依然不变后,唇角倒牵起一丝极为讽刺的笑容:“元贤妃也就罢了,裴后薨逝,谢相国之侄女原为皇后大热之选,不想后来却连贵妃之位也失手,眼下被封淑妃。”
  这事似乎更值得玩味?柳小娘子唇角亦笑。
  又听贺湛说道:“我甚至察探清楚,当日在鲜滋斋意图威胁店家之文士,正是毛相国之堂侄,多年不第,毛相国得重后,才得了恩荫,如今是要往长安上任,竟将任京兆尹!”
  虽然自打肃宗之父建宗时起,大周官场已然诸多蔽病,天家任人不贤时有,然而此等多年不第者一忽就得从三品京兆尹之重职,确为开国至今屈指可数之荒谬奇闻。
  “那位与之争执者,虞山邵九郎也为著姓之后,祖父曾任歙州刺史,不过其父早逝而未授职,眼下却是欲往京都投考,邵九郎耿直又多狷狂,其文采虽有,性情委实不适仕途,如今又得罪了正当权贵之毛家子侄,今后只怕更加坎坷。”
  贺湛说完之后,没得他那“裴五姐”别外叮嘱,猜测着应当是这些官场人事太过杂繁,而她眼下虽获新生,然这身份以及年龄又实在不能干涉许多,便就打住,说起另要:“有一事,眼下世人多有疏忽,柳氏之太夫人,即尔如今祖母,虽出身京兆韦氏,却并非与太后一母同胞。”
  柳小娘子一怔,下意识想到柳家太夫人难不成是庶出?不大可能吧,柳家京兆十望由来已久,虽自德宗以来风头略逊裴家,且这太夫人是继室,不过却是宗妇,韦氏虽是著姓,也曾出过垂帘听政辅佐幼帝的端慧文皇后,不过家族相比京兆十望仍显势微,这位韦太夫人从前又无才名服众,若是庶女,怎么也不能嫁入柳家为宗妇。
  只听贺湛立即解释:“韦太夫人与眼下谢相国之妻韦夫人皆为嫡出,反而太后却是庶出。”
  柳小娘子大讶——韦太后可是她的“前婆母”,她竟从未听说太后原是庶女!不过立即又释然了,德宗自其元后薨逝,多年不册中宫,唯有韦氏育有皇子被封贵妃,宠冠多年,虽未及后位,但因十余年间德宗唯一庶长之故,韦氏母凭子贵,当然不会再有人议论其为庶出,更何况韦妃之子后来得储,眼下更为九五之尊,哪还有人再提韦太后庶女这层身份。
  “更值得玩味者如,眼下韦相国也为庶子,当然是韦太后一母同胞,不过韦氏一门除韦相国外,倒未多得信重,至少相比谢、毛等远远不如;再有,韦太夫人本为继室,若说圣人体恤亲眷,理当照应太夫人亲生之柳少卿,然而,反是元配嫡长柳誉宜被封郡公;再说尔父柳少卿,原为富阳县令,一年多前就至任期而返京候职,直到柳贵妃受封,总算调任京官,虽是太常寺少卿官位,相比而言,真不如柳家二房庶出之柳敬宜,早早就提擢为左拾遗,官品虽不比少卿,却为圣人近臣跻身门下省。”
  这话就差直接点明了,或许韦太后与柳小娘子如今祖母韦太夫人之间有隙,才致于这般重用柳氏元配嫡长及庶子,意在警诫太夫人。
  柳小娘子微微一笑,之于许多事由,眼下结论尚早,不过得知这些蹊跷后,自然比一无所知盲人摸象更加有益,至少,让她有了个大致方向。
  于是小丫头才总算开口:“带我跑跑吧,这时节,春暖风和,又值这田野自然风光,妄顾岂不可惜?”
  一句话说得贺湛心头大悦,一紧缰绳:“你坐好了。”
  当马蹄疾疾,踏着春阳往前奔跑,青山碧野擦肩退后,贺湛却忽然听得一句极其细微却又真诚的话:“十四郎,还能与你相见,我之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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