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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

  还不等他喝止这场闹剧,那人便已先开了口。
  “瑶姬姑娘,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爱慕你。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大约是酒意上了头,见了心爱的姑娘要离开,便忍不住捧出自己的真心,叫心上人一看。
  这场告白实在尴尬,当事人之一受了伤还醉了酒,另一位当事人是高不可攀的神女,却偏偏,这一幕在烟火人间上演。
  依瑶姬来看,他大约是醉了,只是便是醉了,心意想来是真的。她心下一叹,不打算随意敷衍过去,便抬起头来看住对方的眼睛,认真答道:“我很想说我会考虑你的,但是我不能说。我已有了心上人,我如果这么说了就是在欺骗你。”
  她的拒绝太残忍,毫不迟疑,手起刀落,便了结了一颗真心。那位可怜的伤兵眼眶已经红了。
  起哄的那些都不再说话,夜风已有些凉,瑶姬温柔而决绝地说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想要做什么,我自己会去做。你以后会遇到真正爱慕的人,但那肯定不是我。”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已经有人搂着那位伤兵的肩在安慰他了,穆王想了想,感同身受,想着那三十鞭就算了。
  第108章
  兵马未动, 粮草先行。大将军定下北伐起兵之日,粮草官已组织人手把筹措的粮草提前运上了路。
  三军渐渐都动了起来,各营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巫咸已在不久前又从药师谷调拨了一批药材, 所有军医和学徒抓紧时间把这些药材全部制成方剂和丸剂, 以便于运输携带,也便于直接使用。
  这场战争,一开始打得还算轻松, 弓|弩营成建制投入使用,威力惊人, 特别是远程攻击方面, 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在极短时间内压制住对方的力量,除非对方据险死守, 否则几乎可称得上是势如破竹。
  血流成河才是战争的真相,瑶姬见了, 实在不忍。不世出的战神和旱神把这改良过的弓|弩引入凡间,使凡间战争上升到了新的阶段。一场战役, 有时候更像是单方面的屠杀。
  每每战役结束之后, 需处理大量凡人尸体, 以防新的瘟疫发生。活着的士兵们把尸体运到城外, 垒在一处,不分敌我,一并一把火烧了。焚尸燃起大量白烟, 她站在城墙之上, 看着大批的鬼魂随着鬼差离去,觉得神仙搅合到凡人的世界里,实在是一个不够聪明的决定。
  “这就是凡人,在神仙眼里朝生暮死, 但他们本身便是仿着神仙而造,他们的一切,都是神族所授。生存、繁衍以及战争……你今日作为一个神仙,看这些觉得难受,瑶姬殿下难道不知,千万年来,凡人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吗?”女妭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走到瑶姬的身边,目光落在远处,淡漠道:“你或许觉得我干涉了战争的进程,对这些死去的凡人不公平。但是战神下凡,本就是为平定乱世而来,不是吗?”
  瑶姬沉默不语,看着那些鬼魂排着队,懵懵懂懂走向冥界,想起巫咸之前跟她说过的话。他那时收殓了死去的巫族人,以巫族特有的方式超度了他们,她站在一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那时说:“殿下无需费心,这场战争由神族主导,凡人本身没什么说话的余地。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同殿下说这些话,也是前人余荫而已。”
  说罢,他苦笑一声道:“我自认已经不信神明,只信自己。所以,我选择同穆王结盟,不过是也想能荫蔽全族而已。巫族要出世,难以独善其身,必要面对乱世之局。既然如此,不如选择命定的胜利者,哪怕中间有些牺牲,为了最后的结果,也是值得的。”
  瑶姬叹了口气,同女妭道:“殿下所言甚是,战神本就为平定乱世而来,若能一直那么顺利,早日收拾了这乱局,反而能还人间一个太平。”
  或许便如巫咸所言,只要最后的结果是值得的,中间的过程反而没必要太在意。
  女妭看了她一眼,见她白着一张脸看着远处,叹息如白烟,在她们之间转瞬即逝,突然便反应过来,瑶姬是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公主。
  她死在了战争开始之前。
  女妭心中叹了口气,面上还是无动于衷,只道:“下去吧。”
  瑶姬点了点头。
  她最后看了一眼腾腾不绝的白烟和逶迤前行的鬼魂队伍,问了女妭一句:“殿下下凡,是为何呢?”
  她说完才觉不妥,忙道:“是我冒昧,殿下不必理我。”这个问题,实在交浅言深了。
  女妭亦看了那白烟和鬼魂队伍一眼,道:“我下凡,主要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能再次打一场战。”
  瑶姬不解,她自然是不解的,她根本不知战争为何物。
  而她历涿鹿之战,后放逐赤水之北十多万年。战争完完全全改变了她,让她再也做不回原来的旱神女妭。她在战争之中失去了太多,便要在战争之中找回。
  她必须要直面它们,才能战胜它们。
  而这些,实在没必要跟瑶姬说的太清楚。瑶姬她现在不懂,以后或许能懂或许还是不懂,都跟她没什么关系。
  瑶姬“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话。她已明白那个问题是不该问出口的。
  战争之后,大量的伤员需要军医处理,她奔波在伤者之间,很快便忘了那些事。
  直到有一回,在战场上救一名被殃及的百姓的时候,差点便被那被救者的短匕刺中。“不用你们假惺惺!要不是你们,我也不会家破人亡!”对方恶狠狠说完,便被穆王迟来的飞箭射死。
  瑶姬站在战场中央,手足无措。她似乎不理解那人的作为,又似乎能明白他的想法。
  穆王走到她的身边,见她有些呆愣,还在看着那欲置她于死地之人的尸首,那人睁大了眼,还保持着恶狠狠的神情,望过去有些骇人。他用双手捂着她的眼睛,道:“不要看了。受不了就不要来战场。”
  瑶姬深吸了一口气,拉下了蚩尤的手,道:“我知道了。”
  蚩尤曾经同她说过,在战场上,自来功与罪是并存的。然而若是有机会能避开这些,又何必一定要亲上战场直面血腥杀戮呢?
  那时她是怎么回答他的呢?她说,因为战争不可避免,于是牺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上战场的不能是我呢?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要面对什么,如今便也不该退缩。
  瑶姬转过身来,冲蚩尤安抚一笑,道:“多谢将军施以援手。”
  蚩尤蹙眉看了看她,见她似无恙,方道:“你自己小心些。虽然是事后打扫战场,难免还是有漏网之鱼。”而后想了想,又道:“还是跟着我罢。”
  蚩尤把手中长剑递了过去,瑶姬愣了愣,抓着剑鞘,一步一顿跟在他身后。战场上,尸骨如山,如血残阳照在那一前一后的身影之上,凝成一幅古旧的画卷。
  后来,蚩尤对她道:“你是女子,既已有了心上人,便不该再来战场上。战火无眼,便是为了他也该保重你自己。”
  瑶姬回他:“我的心上人便在战场之上。”
  她为了心上人,愿上战场,实在是勇敢得很啊。
  蚩尤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自失一笑,不再多言。
  在那之后,瑶姬依旧会随着去清理战场,遇到还有口气的,便搭救一把。那个爱慕着瑶姬的士兵,最终还是死在了瑶姬面前。
  那时他只剩下一口气,看到了瑶姬,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到底还是没有遇到真正爱慕的人,或许遇到了,那个人不承认,便也只得作罢。
  她想起那个酒气浮动的夜晚,他拦住她,剖白了自己的心意,却被她三言两语打发。那不算是很美好的记忆,她却一直记得。
  后来有一次,有人同她说起,说原本是想让那人以醉酒为借口把那事揭过去,但他说,那是他的真心话,并非醉酒胡言,他是认真的。
  如今看来,他的认真,竟显得有些可怜。
  那个凡人士兵的尸首躺在她的面前,而他的魂魄已站在了她的旁边。他终于明白他喜欢上的姑娘,其实是个神仙。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
  瑶姬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笑了笑,被鬼差带走了。
  凡人经历生生死死的轮回,今生不记前世事。此去,他会喝了孟婆汤,再不记得今生经历的种种,然后重新投胎,遇见新的人和新的事。
  瑶姬站在战场之上,觉得阴风阵阵,实在有些冷。便是属火的朱雀就在她灵海之内,也驱逐不了那股寒意。
  女妭站在不远处,看着瑶姬独自站在那里,朱雀在她身上筑起护体的光罩,防止穿行在战场上的鬼魂无意间伤害了她。然而她双手抱着双肘,那姿态瞧着,是受了伤的模样。
  那多情的神女,是在为一人凡人伤心。一个她拒绝过的凡人伤心。
  女妭觉得有些遗憾。她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蚩尤走了过去,着手下把尸体抬走,见瑶姬还是愣着,迟疑片刻,牵起了她的手,把她带离了这片战场。
  他方才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似要被这片战场吞没,便知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儿。
  瑶姬她,实在是不适合上战场。穆王他却也不想,从来没有哪个人,是适合上战场的。这世上不独瑶姬珍贵娇矜。
  他下定决心,问道:“你那心上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哪一年从的军?我或许可以帮你打探一二,总比你每回跟到战场上寻寻觅觅患得患失强。”
  瑶姬不答,他又道:“若真找到了,便离开这里吧。你之前说是为我而来,那个承若我已不记得了,你也不用再遵守。你无论答应了我什么,我都不再追究。”
  瑶姬抽出了被他拉着的手,幽幽叹了一口气,道:“我说为你而来,你怎么不猜一猜,我的心上人或许便是将军你呢?”
  第109章
  那已经算得上是表白的话了, 穆王听了,眉头凝起,道:“别开玩笑。”
  因他实在看不出她是钟意他的, 不说她两次主动离开, 便是平日,她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穆王不是没有见识过女人的柔情,于他而言, 自荐枕席的亦不在少数,他知道一个女子有意一个男子, 是何模样。
  瑶姬语气古怪, 问道:“你觉得我在开玩笑?”
  穆王皱了眉问她:“什么意思?”
  瑶姬方才毕竟见了同自己有些渊源的凡人身死,心中沉郁, 有些心灰意懒,便低头道:“便当我在开玩笑吧。”
  说罢, 越过他向前走去。
  瑶姬一直以来担着些风花雪月的名声,确实多情, 容易对他人在道义上和感情上生出怜悯维护之情, 如此却也容易自伤。蚩尤曾说巫山神女最是心软也最是心硬, 当真算得上是很了解她。
  她回去之后, 恹恹了一会儿,巫咸亦看出她情绪不高,便也不知该如何开解。他一个方得道的小神, 天庭还未去过一回, 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从来居于神仙之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的。
  幸而瑶姬既有心软的心性,心硬起来也快。她整理好了心绪,开始反思为何蚩尤觉得自己在开玩笑。她自觉话已说得如此明白,他何以不懂。她却是不知, 正因为她说得太轻松,太随意,太坦然,便显得像是假的。自来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迹,无不含羞带怯,心如鹿撞,气氛应也十分旖旎,不是在战场上的随意一句,场合和话都不对。
  便是相爱,也需天时地利成全。
  那厢穆王心绪亦被瑶姬搅合得七上八下,无处着落。他想起瑶姬那副神情,无可无不可地说,便当我在开玩笑吧。这种事情,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吗?
  她难道不知,有些人听了玩笑,亦会当真。
  一身黑甲的穆王从战场回来,一脸煞气,大步往营地走去。
  结果不久便撞见有士兵在与瑶姬私相授受。
  “方才我们几个收拾他遗物发现的,是阿荣之前在城里买的,一直不敢给你,如今他人已去了,东西我放在这儿,怎么处置你自己看吧。”
  那人把一方帕子放在了她脚下,她拿起一看,里头是个香囊。她叹了口气,矮下|身用帕子包好香囊,起身准备收了起来。
  此时转眼一瞥,正好看到了甲胄未解的穆王。
  此地已十分偏僻,离大营稍有些距离,恰穆王回营之后心绪不宁,便也拐到这偏远之处散心,却不想竟还是同瑶姬狭路相逢。
  也算有缘。
  如今物资越发匮乏,医师的冠服不过一套,换洗十分勉强,救治人和上战场时为了军容才穿上,平时已是随意。瑶姬她如今已脱下那身冠服,简单拾掇了自己,绯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让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她已恢复了平时的从容姿态,倒显得如今还心绪不宁的自己有些幼稚可笑。有些人总是有办法在旁人的心里燃起一把火,然后自己在一旁好整以暇,隔岸观火,再不顾旁人的死活。
  因为一个人的一句随意之言而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实在是不像他。他内心一哂,转身便走了。
  瑶姬觉得有些莫名,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他见了自己就要绕道走了?
  她蹙起眉,喊道:“将军留步。”
  那边大将军听到,停了下来,人却未转过身来,只道:“有何见教?”
  瑶姬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道:“见教不敢当,只是将军既然来此,自有来此的目的。若将军不想见到我,也该是我回避。”
  她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倒是老道。
  穆王道:“你实在不必如此。”瑶姬的辞锋他领教过,用辞令拿捏人,也是她的拿手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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