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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一阵略带雨气的风随他顺门而入,吹散了屋内闷沉沉的气氛。
  李诫看过来,安抚似的对赵瑀微微点了一下头。
  赵瑀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了,长长的睫毛一眨,泪水滚珠似地落下来。她在哭,也在笑,刚才的坚强变作了温柔,浅浅缀在嘴角。
  李诫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不太舒服,有点刺痛,像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建平公主见不得他们二人眉来眼去,咯咯一笑说:“李诫,见了你主子也不知道行礼吗?”
  李诫转过脸来,躬身问了安,直起身却说:“下官见公主行礼是应该的。但主子却不能乱叫,您说是么,公主殿下?”
  满朝文武的主子只有一个,任凭你公主身份再尊贵,也不能自称是朝廷命官的主子!
  建平公主脸皮一僵,她忘了李诫已不是奴仆,又见他不给面子,一时恼怒道,“怎么你还想参我不成?”
  “那倒不至于,只是另一件事下官却不得不多问几句。”李诫问道,“不知下官的未婚妻犯了什么错,您要绑她?甚至要刺瞎她的眼?朝廷早明令禁止用私刑,再说她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又不是你公主府的人,您这么做没有道理!”
  建平公主嗤笑道:“你好大胆子,敢质问我?”
  “为何不敢?”李诫没有半分畏缩惧怕之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讥讽什么。
  建平公主直到此时,方看出此人俊美的外表下,是个风骨极硬的角色。
  “李诫本事大心也大,是个极其难缠的人,你别看他整日嬉皮笑脸的,他是在装憨!不是哥哥不给你,是你根本驾驭不了他。”
  她突然想起晋王的警告,不由犹豫了,却不甘心在人前示弱,遂冷哼一声,“本公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用得着向你交代?”
  李诫收了笑,霎时间好像换了个人,脸上那副随随便便漫不经心的神色一扫而光,沉声说道,“那就是您由着性子胡乱伤人了?既如此,下官就去大理寺问问,我朝有没有律法说,公主可以随便打杀臣妇。如果他们不知道,下官就去宗人府问问庄王爷,如果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他嘴角吊起一笑,“那下官只好当面请教皇上了。公主或许不清楚朝务——外任官员无论大小,离京前都要御前聆听圣训。”
  建平公主脸色骤变,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诫,竟想找父皇告状,父皇岂会为你这个微末小官罚我?真是自不量力,我看你就是找死!”
  “公主说错了,找死的不是我,我也死不了——皇上不会为了您砍我的脑袋,那会让下头的官员寒了心。反倒是您,这两天的斋饭还没吃够吗?”
  建平公主大惊,“你怎么知道?”
  前儿个她进宫给皇后请安,莫名其妙打翻了晋王敬献的小佛像,皇后大怒,罚她跪了两日佛堂,如果不是父皇替她说话,恐怕她现在还在皇后宫里跪着呢。
  可是李诫怎么知道?建平狐疑地看着他,突然心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然马上觉得不可能。
  “公主也该睁开眼看看周围的情形,”李诫口风一转,语气变得异常诚恳,“按说这话轮不到我说,可您是王爷亲妹子,他着实惦记您,每每为您愁得睡不着觉。我看着实在着急,只好逾越说几句话。”
  “公主您能在京城横着走,无非是仰仗皇上的宠爱,可您也要想想,皇上能护您一辈子吗?您的兄弟、侄子,能和皇上一样护着您吗?您在京城都快成所有人的仇敌了,恐怕新君上位,第一件事就是拿你开刀以平民愤!”
  这话明显说中了建平公主的心事,她立时便怔住了,良久才不知所云说:“没有我,父皇保不住皇位,我是他们的恩人。”
  和皇子们讲恩情,那就是找死!李诫心里冷笑,面上叹道,“入夏以来,皇上几次在朝上昏厥,大家嘴上不说,可谁心里不明白……公主有空为难我们,不如多花心思想想怎么才能保住您的荣华富贵。”
  建平公主下死眼盯着他,目光意味不明,半晌才笑道:“李诫我真是对你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有权势,你有才干,不如我们……”
  “殿下!”李诫马上打断她的话,“下官的主子只有一个!”
  建平公主被他噎得一愣,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你倒是忠心。”
  李诫罕见的正色道:“殿下,烧香要拜对庙门,您有兄弟有侄子,那几位才是正主。”
  这话说的相当大胆,建平公主知道他肯定没那么好心替自己谋划,但不可否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
  她仔细审视他片刻,冷笑道:“有你的,以后别让我抓住你的把柄!”一拂袖子径自去了。
  李诫缓缓吐了口气,“总算送走了这尊大佛。”
  赵瑀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道:“这就解决了?”
  李诫看她呆呆的样子有点想笑,点头说:“暂时算是。”
  赵瑀清澈的眼睛晶莹闪光,看向他的眼神充满钦佩,“赵家上下视她为洪水猛兽,惊惧不已。而你几句话就把她打发了,果真厉害!”
  她的话让李诫大为受用,哈哈一笑道:“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敢豁出去和她硬碰硬,闹个鱼死网破。她才犯不着和我这个破罐子碰她那玉瓶儿,不过她也是顾忌晋王爷,你看她只敢找你麻烦,却不大会为难我。”
  其实他还给建平公主下了个绊儿:当今还没死呢,他再疼闺女,也不能容忍她掺和进储位之争,哪个当皇帝,还得皇帝说了算。
  门口的王氏小心翼翼探头看了一下,李诫余光瞥见,止住话头,笑嘻嘻对赵瑀说:“本来是下聘的好日子,差点让那个半老徐娘给搅和了,你先回去歇着,看我怎么让赵家给你出嫁妆!”
  赵瑀忙道:“算了,我只愿早点离开这里,旁的事都不在意。”
  李诫看看门口,低声说:“别犯傻,干嘛不要?就算你不用,私底下留给你娘不好吗?”
  一阵热意涌上来,赵瑀声音有些发闷,“你有心了,多谢……”
  赵老太太毕恭毕敬送走了建平公主,刚躺在塌上打算喘口气,管家媳妇孙家的就过来找她。
  “老太太,李家姑爷下聘礼,我家那口子请您过去瞧瞧,他有点压不住阵。”
  老太太问道:“李家来了几个人?”
  “陪着来的是魏府二公子,还有晋王府的袁管家。”
  “大老爷快下衙了,叫大公子先去应付一阵子。”老太太实在有点累了。
  “可是……”孙家的一脸难色,“李家姑爷要我家那口子拿嫁妆单子出来。”
  老太太讶然道,“单子是现成的啊,有什么难办的?”
  孙家的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看起来快哭了,“老太太,您去看看他们抬来的聘礼,如果咱们还拿以前的嫁妆单子,那就成笑话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水舞靛空 ”的营养液~
  第14章
  赵老太太是给赵瑀预备了嫁妆的:一对鸳鸯枕、两床合欢被、四套衣物,另有喜盆、镜匣、针线盒,并一些常用器皿等物,杂七杂八,虚虚实实,也凑了十六抬。
  她并不认为这幅嫁妆有什么不合适的,折合成银子,也有六七十两,对于平民小户来讲足够体面。
  且李诫为仆多年,又能有多少银子下聘?想让赵家平白补贴他,做梦!
  可是看孙家的慌乱焦灼的神色不似作伪,赵老太太不确定了,拄着拐杖笃笃地来到东跨院一探究竟。
  院子西侧摆着聘礼,老太太目光一扫,不过是些喜饼、喜酒、茶叶、布匹等物,是按寻常人家娶媳妇的规格准备的,也就百十两银子。唯一出彩的是一对大雁,关在笼子里扑棱着翅膀来回折腾,给沉寂的小院添了几分活气。
  就这么点聘礼也值得大惊小怪?老太太不屑地瞥撇嘴,看向孙家媳妇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孙家的一缩脖子,“屋里面还有东西呢,听我家那口子说可值钱了,好像说是香,对,香!”
  老太太问道:“什么香?”
  方才孙家的着急报信,她男人的话也没听清楚,发急下更想不起来,支支吾吾说:“什么香来着?……就是那种挺名贵的香。”
  老太太心里已认定她胡乱传话,低声喝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碎嘴的婆子,最爱夸大其词无事生非,搅得主子们不得安宁,你们好站干岸看笑话。等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孙家的脸色立时变得苍白如纸,垂手低头不再言语。
  老太太哼了一声,昂首踏进房门。
  靠北墙正中的八仙桌两旁没有坐着人,赵奎、李诫、魏士俊和袁福儿、官媒分坐下首的圈椅上,见她进来,俱站起了身。
  老太太满意地笑了,微微颔首,径直在八仙桌左侧坐下,抬手请他们几个就坐。
  官媒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把聘礼单子呈给老太太。
  一页而已,老太太心里先轻视几分,仔细再看,上面也没有写着什么香之类的东西,她心里便有了数。
  孙管家站在她身旁,悄声说:“李家姑爷说他还有一块龙涎香,太打眼,不好写到单子里。”
  龙涎香?!老太太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龙涎香价比黄金,基本上都是供奉皇家,便是勋贵权臣家里也难得一见,且市面上极其稀少,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老太太城府再深也擎不住了,满脸错愕地看着李诫,他怎么可能会有?莫不是他给自己脸上贴金胡乱吹嘘的吧!
  这边李诫早已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点破,往椅背上一靠,扬声道:“老太太,明儿个就要迎亲,我看赵家也没怎么准备。为避免到时忙乱出岔子,不如趁现在我带的人手都在这儿,先把嫁妆抬过府如何?”
  袁福儿帮腔道:“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嫁妆单子赶紧拿来吧,我们核对下赶紧抬,回去了还要布置新房子呐。”
  老太太便命孙管家把嫁妆单子给他们。
  孙管家苦着脸递给李诫。
  嫁妆单子很长,摊开足有四页,李诫接过来看了几眼,随手给了魏士俊,“帮我看看。”
  魏士俊细看,脸色变得有点古怪,他又将嫁妆单子给了袁福儿,“袁管家,我没经过这样的事,你参详参详。”
  袁福儿接过来,他是办事办老的人了,一看便笑:“赵家真有意思,连一只碗、一双筷子都写上去了,看着样数多,都是虚头巴脑充数的东西。——你们怎么不把针线盒拆开写,一根针、一团线,又能多写一页。”
  他丝毫不给赵家面子,老太太又羞又恼,却不敢对他发作,只狠狠地剐了李诫一眼。
  李诫根本不在意她的目光,起身笑道:“东西琐碎不怕,我也不是贪图女方嫁妆的人。大舅哥,咱们一块儿去瞧瞧?”
  赵奎冷声说:“嫁妆在西厢房锁着,足足十六抬。孙管家开门,让他数数去。”
  西厢房的嫁妆一台台被搬了出来,占了大半个院子,红绸满院飘着,煞是好看。
  好看得李诫等人笑个不停。
  十六抬嫁妆,每抬上面只摆一样东西,甚至一个铜盆就算做一抬嫁妆。还有装被子的,看上去满满当当,结果下头都是空的。
  便是不通俗事的魏士俊也忍不住说道:“太寒酸了,赵兄,就算你家不富裕,也没这么嫁姑娘的。”
  赵奎不懂里面的门道,纳罕说:“十六抬,不寒酸呀,隔壁刘翰林娶亲,新娘子也是十六抬的嫁妆。况且李诫的聘礼也不值多少钱。”
  “不值多少钱?”袁福儿讥笑道,“但他手里那块龙涎香,就能买下你家几个宅子!”
  赵奎狐疑地看了李诫一眼,他也听孙管家说过,心里自是不信。但这次他学乖了,不敢乱说话,只请祖母来定夺。
  孙管家悄悄溜了出去。
  他们在院子里看嫁妆的功夫,老太太已琢磨了几个来回,越想越觉有问题。李诫为什么不把龙涎香写到聘礼上,要么是假的,他故意讹赵家嫁妆;要么就是这香来的不是正道,他不敢光明正大拿出来。
  直到李诫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放在老太太面前。
  他轻轻打开了盒子,满室异香。
  阴灰色,比鸡蛋略小点的一块,如果是真的,绝对价值不菲。
  老太太本想质疑几句,却看到锦盒上的黄绸,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失声叫道:“这是御赐的东西?”
  李诫笑了声,晃晃悠悠坐回去,“是皇上给晋王爷的,晋王爷不爱用香,转手赏给了我。这东西虽好,可我也用不着,想来想去,还是充作聘礼孝敬岳家的好。”
  “诚心可表,孝心可嘉啊!”魏士俊立刻哈哈笑道,“老太太,如此世间罕物,李兄眼皮不眨就双手奉上,赵家得此佳婿,可喜可贺呀。”
  龙涎香的珍贵赵奎也知道,见状颇为惊讶,看李诫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不同。
  只有袁福儿忍着笑,憋得肚子疼。龙涎香,只见皇家用,哪个臣子家里点过?说白了,这玩意儿落在赵家手里,他们只能干看着不敢用,连摆设也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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