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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不一会儿工夫, 香茶沏好呈进来,奉茶的却不是莺时了,是含玉。
  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眼夏云姒。
  不知是不是迟迟不曾侍寝的缘故, 她在这方面似乎有种别样的“分寸”, 格外喜欢让含玉到他跟前侍奉。他到朝露轩见她时含玉倒未必次次都在, 但隔三差五的, 她总让含玉到紫宸殿给他送些东西,大多数时候她自己都不进殿。
  旁人都不是这样的,就连昭妃也不是。昭妃虽将采苓荐给了他,却将采苓约束得极紧,更不曾让采苓单独去紫宸殿送东西。
  这般一比,她这“分寸”就显得很大方。
  他忽而又心神不宁起来,就像听说她不愿祭拜皇后时一样。当时他的头一个反应,是患得患失地想她是不是会觉得他不顾及皇后的心思、对他生出不满;现下,他又在想她如此“大方”,是不是因为毫不在意他。
  这种感觉令贺玄时觉得奇妙。
  ——他似乎从未这样过,哪怕是对皇后。
  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皇帝睇了眼含玉:“退下吧。”
  他以为自己素来喜欢贤惠大度的女子,眼下细思她的大度,他却莫名恼火。
  一点也不想多看到含玉。
  含玉轻轻应一声诺,屈膝一福,便恭恭顺顺地退到了外头。
  莺时也没有再进来,贺玄时兀自品着茶,将那股奇怪的懊恼压制下去,终究是没去搅扰夏云姒安睡。
  放轻脚步,他无所事事地在她卧房里转着,走到书架前,信手抽了本书出来。
  ……《声律启蒙》?
  他蹙起眉头,又觉得好笑。
  她论学识不如佳惠皇后,可总归也是夏家的女儿,诗词歌赋必定读过不少。《声律启蒙》顾名思义,乃是孩童初学生平仄声韵的启蒙读物,她拿来读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怀着三分不解两分好奇,贺玄时随手翻开书瞧了眼。
  这一翻,便有纸页从书中落了下来。贺玄时俯身捡起,将纸展开,映入眼帘的是孩童稚嫩的字迹。
  上面一组组写着并不复杂的对子,有些对得好,有些对得也不太合宜。旁边还有些红字的批注,是成人所写。
  这不是宁沅的功课么?
  他心底突然颤了一下。
  她这样默默地关心宁沅,他都不知道,她没跟他提过半句。
  是她自己觉得这样好好地做事情就好,还是因为她觉得他在皇子养母的事上一贯谨慎,唯恐惹他不快?
  他竟让她有这种恐惧?
  .
  这一觉,夏云姒睡到了入夜时分。
  醒来时颠簸的疲乏缓解了不少,饿劲儿倒上来了。她睁开眼醒了醒神,见床帐已放下来,透过帐子看到房中灯火通明。
  “莺时。”她扬音唤了声,很快,听到向她疾行而来的细碎脚步与环佩玎珰。
  夏云姒浅打哈欠,边揭开床帐边道:“灯点得这样亮做什么,下次我若在睡,不点都……”
  还差一个“可”字没道出来,房中情景映入眼帘,令她猛地将话咬住。
  莺时也已赶到了床前,一把拉住床帐,将只穿着心衣与中裙的夏云姒挡了回去。
  她何曾穿得这般“清凉”地与男子碰过面?胳膊与肩颈都露着。
  夏云姒只觉一颗心在胸中跳得愈来愈快,让她虽知自己已被遮在帐中,还是有点乱了方寸,下意识地将衾被也盖回了身上。
  勉强定住神,她故作从容地开口:“姐夫怎么……到这儿看折子来了?”
  一片安静。透过这种安静,夏云姒便知他也陷入了与她一般的窘迫。
  少顷,听到外面轻咳了声:“原想来看看你,见你睡着,就让人取了折子过来。”
  复又静了会儿,他又说:“你先更衣,朕去外面等。”
  说完就听到衣袍窸窣轻微响起,每一缕都令她心底颤上一颤。
  一股久违的女儿家羞赧涌上心头,让她手足无措——她以为自己手上早已沾过鲜血,断不会为这等小事无措,眼下却觉得无地自容。
  直至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夏云姒小心翼翼地再度揭开帐帘。
  先是揭了条缝,通过缝隙环顾四周一圈,她才敢完全露出脸来。
  接着便瞪莺时:“怎的不说一声!”
  莺时局促跪地:“起先是皇上不让奴婢们搅扰娘子。方才皇上再看折子,奴婢一时也不敢多说话。”
  “……罢了。”夏云姒摇摇头,缓一口气。
  不值得为这种事多伤神。
  宁心静气,她在莺时的服侍下更了衣,又仔仔细细地梳了妆,走出卧房时看到皇帝站在廊下,负手而立。
  他穿了一袭月白色的直裾,背影颀长而不失威仪。面前的苍茫夜色与身后房中的暖黄灯火相互映衬,独将这道身影衬得夺目耀眼。
  夏云姒行到他身后,福了福:“姐夫。”
  贺玄时转过脸,强定心神:“免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方才那不该出现的意外让两个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脑海中着魔般地不住闪过方才那弹指一瞬的一幕,少女脖颈修长、肌肤白皙、玉臂柔美……让明明已有那许多嫔妃的他不知怎的就忽而走火入魔了。
  这样的情绪令他愧疚难当。
  他竭力地克制自己,越克制却反而想得愈发厉害。
  就像中了让人上瘾的毒。
  夏云姒低垂着眼帘,心乱之下实在不知该如何打破沉寂,便索性等他先行开口。
  良久之后,却见他蓦然转身,衣袍在掠出一声轻音,足下生风地向外行去。
  夏云姒讶然抬眼的时候,他已走出月门,一个晃眼便不见了。
  她兀自滞了一会儿,静听夏风轻拂竹叶的簌簌声响,心境终于一分分恢复如常。
  静下神来,她便又有了那种狡黠的闲心,一点点解读皇帝适才的心思。
  不奇怪,虽然他已有了那许多嫔妃,但他的那份窘迫一点也不奇怪。
  他正对她求而不得,那意外出现的一幕自然让他心弦难定。
  所谓露不如透,她倒算歪打正着。
  .
  而后的三五天,她半步不去清凉殿,也没让含玉去。
  他该是还会情难自禁地想她一阵,那就姑且让他想着。想得多了,那份记忆才更难却。
  这三五天里倒也没什么新鲜事,只是小事有那么一两件。一是她在隔日翻书时发觉《声律启蒙》里面夹着的纸页换了地方,叫了莺时来问,莺时诧然看了看,说并未动过。
  但她的书架只有莺时亲手来收,她没动过,大抵就是皇帝那日在时动过。
  好得很。
  她念着宁沅是真,但放在明面上的一切事物也都经过斟酌思量,为的便是让他看见。
  另一事,是莺时在查明行宫拨来的几名宫人的档后,禀话说:“都查清了,算是清白干净,都与旁人没什么直接瓜葛。”
  夏云姒捉准了她的用词:“但还是有瓜葛?”
  “奴婢不知算不算得瓜葛。”莺时欠身,“有个叫如兰的宫女,其兄长曾是大人的门生,后因学业懒怠被逐了出去。但这人读书倒也尚可,凭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官学。”
  夏云姒黛眉微蹙:“京中官学?”
  “是。”莺时点头,“奴婢细细打听了一番,苓采女有个弟弟,也在官学念书,是去年刚进去的。”
  父亲的前门生、苓采女的弟弟,而且只是同在官学念书。
  京中官学的学子有数千之多。
  好远的关系。
  平心而论,他们多半连认识都不认识。可能连这样的关系也深挖出来,恰是底下人的本事。
  夏云姒抿笑:“实在辛苦你了。”
  “娘子怎的突然客气起来。”莺时也笑起来,“奴婢盯着她一些?”
  夏云姒点一点头,又说:“若没什么问题,你自不必做什么;但若有什么不对,你也不必惊扰她,先私下里告诉我便是。”
  莺时恭谨应下,又过两日便再度回了话,说如兰到外头逛集去了。
  不当值的日子,宫女宦官得了掌事宫人的准允都可以外出走动,行宫里的规矩松散些,出去逛集更不稀奇。
  莺时又道:“奴婢便将燕舞差了出去,燕舞不敢跟得太紧,但看见她一路都在自己闲逛,晌午时却在一家酒馆与另一位宫女碰了面,一道用了膳。”
  彼时夏云姒正歪在罗汉床上,手里翻着本《资治通鉴》读得津津有味,听到此处稍稍抬了下眼:“昭妃的人?”
  “是。”莺时垂眸欠身,“但说了什么,燕舞便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寻常交好,还是要做点什么。”
  “呵。”夏云姒轻笑一声,“说是寻常交好,你自己信么?至于要做什么,我不想知道。”
  莺时微怔,奇道:“您不想知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一套,玩多了也腻了。”夏云姒口吻恹恹,手中的《资治通鉴》啪地一合,“你知道昭妃的娘家在覃西王那里是什么官职么?”
  第29章 端午
  昭妃的父亲是覃西王封地上钦天监正使。
  本朝开国的太祖皇帝不信鬼神天象之说, 将其斥为无稽之谈。子子孙孙一代代地传下来,便也没有哪个大肃皇帝重视钦天监。
  但再不得重视, 这也是朝中的正经官衙, 是领朝廷薪俸的,官员们的履历自都清晰可查。
  夏云姒在进宫之前专门寻一干嫔妃的典籍来读过, 关于她父亲的部分不过寥寥数语——名字、年纪、官位, 就没别的了。不过她既知日后要与昭妃交手,便还是将这些都记了下来。
  屏退旁人, 夏云姒细细地交待了莺时几句, 便由着她去安排,自己不再多理此事。
  这样的小人物轮不到她费心, 重头戏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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