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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顺妃忘了与她提及,确不是大事。
  可是按着原本的规矩,外命妇都跪在嫔妃后头,皇帝这样吩咐,说到底是抬举覃西王。
  覃西王是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原也没什么,只是……
  贵妃与昭妃便是覃西王送进宫的。
  如此“论功行赏”,昭妃怕是又要在宫里要得意一阵了。
  而她常去紫宸殿为皇帝读折子,竟也全未读到覃西王平乱之事,只与宫中旁人一样知道西边在闹事。
  一时也摸不清是恰巧错过了,还是皇帝对她尚存防心,紧要的东西便不拿来给她读。
  夏云姒沉下一口气,暂未多说什么,从顺妃宫中告退离开,回朝露轩取上昨日摘来的桃花与几样点心,就去了椒房宫。
  这个时辰,皇帝尚在回宫的路上,椒房宫中安静无声。
  夏云姒将随行宫人留在殿外,独自走进殿中,把插着桃花的白瓷瓶摆到姐姐的灵位前,食盒里的点心也放了几道到灵前,另几道搁去了榻桌上。
  忙完这些,她也没在灵前下拜,一派闲散地盘坐在了蒲团上,呢喃自语:“姐姐,又到你忌日了。”
  “上次来时皇上也在,有些话我不方便说,今天来慢慢跟你说说。”
  “进宫这事,你别生我的气。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也别怪我借着你来撒谎骗人。实在是我这几年都想着你,越想越觉得你说的不值许是对的,但我的人生,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觉得值才是真的值。”
  “哦,宁沅挺好的,家中也一切都好,姐姐放心。”
  “姐姐想喝酒么?我带了你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酿。”她说着从蒲团上爬起,走到榻桌边瞧了瞧,先倒了两盅桃花酿来,一盅放到灵前,一盅自己抿了起来。
  “我还给你抄了经。只是太多太厚了,迟些让宫人慢慢烧给你。”抿着酒,她自顾自一哂,“我现在的字与你一模一样,你看到时别觉得奇怪,我练了好久呢!”
  夏云姒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变得格外多,语气也比平日明快。
  从前与姐姐闲话家常时她也总是这样,姐姐有时会笑她嘴巴太贫,但下一次她贫的时候,姐姐还是会衔着笑听她说。
  可说着说着,她又忽地哭了,眼泪说涌就涌出来,然后就再也止不住。
  因为她说了这么久,姐姐都再没能回她一句话。
  夕阳西斜时,皇帝终于回到了宫中。
  他回紫宸殿换了身常服,顾不上歇息就又出了门,直奔椒房宫。
  宫人毕恭毕敬地为他推开宫门,迈过门槛,他便看立在殿门边的莺时与燕时。
  二人迎上前叩拜见礼,皇帝略微顿了下脚步:“宣仪来了?”
  “是。”莺时恭谨回道,“娘子在祭礼过后去顺妃娘娘那儿小坐了会儿,便过来了。”
  贺玄时点一点头,信步向殿中行去。
  寝殿在正殿东侧,门内立着屏风,他走进殿门,刚绕过屏风,就听到一声低低的啜泣。
  定睛看去,夏云姒正坐在罗汉床边,眼眶红红的,用绢帕轻轻拭着泪,显是刚刚哭过。
  看一眼佳惠皇后灵前摆满的点心与那瓶娇艳欲滴的桃花,他叹了口气:“阿姒。”
  夏云姒如梦初醒,慌忙起身,他笑了一下:“坐吧。”
  这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夏云姒垂下头,又抽噎两声,轻道:“姐夫今日辛苦了。”边说边为他倒了杯茶,在他端起茶盏抿茶润口的时候,她又斟了杯酒,“臣妾带了姐姐爱喝的酒来。”
  他睇了眼:“桃花酿还是桂花酿?”
  “都有。”她将酒推到他手边,“这是桂花的,姐夫与我一道敬姐姐一杯?”
  说着美眸抬起,明亮中却有些迟缓。
  他这才注意到她似有些恍惚,眼角的红晕也并非妆容,而是醉意染就。
  大约方才已喝了不少了。
  但还不等他说一句话,她就举杯仰首,又饮尽一杯。
  贺玄时滞了滞,也只好饮下她递来的酒。
  醉意似乎让她失了些平日的分寸,她直接用手背抹了下嘴,笑了声:“这酒味重了些,姐姐大概会喜欢更清淡些的。”
  他点点头:“是。”
  她便自顾自地摇头:“换桃花的吧。”
  说着便又斟酒,斟满自己那杯,她往前够一够,要为他倒。
  醉意朦胧间手却不稳,倒得颤颤巍巍。皇帝忙接一把,接过小壶,径自倒满了。
  她端起酒盅又笑一声:“这是臣妾自己动手酿的,姐夫尝一尝?”
  说着她又先行饮下,他颔一颔首,再度喝了。
  放下酒盅,便见她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喝吗?”
  他轻哂:“不错。”
  一来二去的对话里,她眉目间始终带着笑,染着绯红色的笑。这样的笑意莫名的醉人,他每看一眼都更觉挪不开眼。可她对他的怔然浑然未觉,见他认可了这酒,拿起酒壶就要再倒一杯给他。
  手上剧烈一晃,酒液倾洒出来一些。仅有的清醒令贺玄时霍然回神,皱眉夺下了酒壶:“不喝了。”
  他的口气有点生硬,她便怔了怔,声音变得有些犹豫:“姐夫不是说不错吗?”
  “是不错。”他点着头一叹,“但你喝多了,朕送你回朝露轩去。”
  夏云姒迷迷糊糊地摆手,他眉宇蹙着,起身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扶她。
  她到底醉得不算厉害,虽然不太乐意,也不敢与他硬顶。纤弱的身子轻而易举地被他扶起,只是口中还在说:“臣妾没醉,只喝了这么一点儿哪里会醉?臣妾想再陪姐姐待会儿。”
  他半扶半架地带着她往外去,尽力地不多看她这副比酒更醉人的样子,清清冷冷道:“明日再来,朕可以陪你一道过来。今天先回去歇息。”
  她喃喃地嘀咕了句什么,就没了动静。他将她扶到寝殿门口,守在正殿外的宫人扭头一瞧,赶忙折来帮忙。
  却在这时,她趔趄着迈过门槛,脚下一跘即要栽去。宫人尚不及赶到,她自己反应倒还算快,反手一扒,勾住他的肩头,硬是站稳。
  “阿姒!”他也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扶稳,再一定睛,呼吸凝滞。
  这小女妖般妖艳好看的姑娘就这样被他拢在了胸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本就比他矮一头还多,醉意又令她的身子不住下滑,她便仰着头,慵慵懒懒地笑着看他。上挑的眉眼眯成细缝,眼尾的绯红愈显妩媚。
  这距离近到他能数清她一根根修长的羽睫,香甜的桃花酒味随着她的呼吸萦绕在他眼前,让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
  后宫之中从来不缺美人儿,她不过是其中一个,最多不过是较为出挑的一个。
  但他看着她,心跳鲜见地变快了。
  梦魇般的声音萦绕耳边,令他着魔,似有万千小鬼儿在他心头挠着,将他一直以来的自持一点点啮噬撕碎。
  他深呼吸,想让自己多几分克制。
  她偏在这时痴痴地笑了声,醉醺醺地歪头望着他:“姐夫生得真好看。”
  顷刻之间,原正准备上前扶她的宫人们齐刷刷跪倒,头也不敢抬一下。为她的失礼,为他即将出现的火气。
  可在这片刻里,他的感觉奇异极了。他能洞悉宫人们的每一分想法,却又全然无法如常处事。
  他看着她,发不出分毫的火来。那句话反倒让他觉得窃喜、觉得欣慰,觉得这分明该令人窘迫的氛围里滋生出了许多暧昧。
  心中的小鬼儿愈发嚣张,窃窃私语着,告诉他说,她或许也对他有意。
  好几番的挣扎,他才又勉强定住气,正色扶她:“阿姒,你喝得太多了。”说着抬了下眼帘,“去备轿。”
  跪地不起的宫人们磕了个头,赶忙去照办。他复又低下眼,无意让旁人插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外行去。
  二人一并坐进步辇,她的手依旧挂在他的肩头,脸贴在他的胸前,很快就睡着了。
  暖轿狭小的空间将甜甜的酒气与熏香的味道都拢得更加浓郁,他愈发支撑不住,明明在刻意地别开视线,又禁不住一再地低眼看她。
  每每低眼看上一次,他都会迅速地再度将目光别开,鬼鬼祟祟的,如同做贼。
  庆玉宫离椒房宫并不算远,不多时便落了轿。樊应德揭开轿帘,便见皇上将夏宣仪打横抱了出来。
  夜色之下,他抱着她足下生风地走进宫门,很快便避进了朝露轩。院中当值的宫女们都惊了一跳,皆木了一息,才忙不迭地叩首问安。
  皇帝顾不上她们,抱着她径直进屋,放到榻上。看着她的脸,他连声音都禁不住地温柔下来:“她喝多了,去备醒酒汤来。”
  莺时训练有素地福身:“诺。”继而一摆手,将人都摒了出去。
  他坐在榻边静静地望着她,好像怎么都看不够。
  她真的很美。
  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令人过目难忘。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碰了碰她泛红的脸颊。
  她有所感觉,秀眉蹙了蹙,翻身将这只扰她休息的手捉住,蛮横地抱进怀里。
  贺玄时僵了僵:“阿姒。”
  她毫无反应,鼻息均匀,睡得沉静。
  是以樊应德从莺时手中接过醒酒汤端进屋时,就见皇上这样“定”在了夏宣仪床边。
  他不由得也僵了一僵:“皇上,这醒酒汤……”
  皇帝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忽而改了主意:“罢了,天色已晚,让她睡吧。”
  樊应德躬一躬身子,皇帝略作沉吟,又说:“朕今晚便歇在朝露轩。”
  “诺。”樊应德心下暗惊,面上还是四平八稳的,“那下奴直接让尚寝局记上一笔。”
  “胡闹!”皇帝却骤然怒了,面色厉然,一记眼风激得樊应德匆忙跪地:“皇上息怒。”
  贺玄时咬紧牙关,迫着自己缓气:“朕只是在这里陪她,不是翻她牌子,不必记档。”
  这话与其说是在跟樊应德说,倒不如是在同自己说。
  他在告诫自己,她是佳惠皇后的亲妹妹,他不能对她做什么。
  又在安慰自己,是她拽得他不得离开,他才留下陪她的。
  摆手让樊应德出去,贺玄时挣了挣,见她仍紧抱不放,便就此作罢。
  他将她稍微往里推了推,拽过被子为她盖上。自己也上了床,寻了个被她抱着胳膊的情况下仍还算舒服的姿势,凑凑合合地阖眼入睡。
  最后一缕阳光被山脉收起,漫漫长夜倾泻而下。巍峨的宫宇殿阁在黑暗中遁形,宫道在漆黑中仿佛被拉得格外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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