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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一无他无中原

  祥符三年,秋末。
  那支参与一年一度秋狩围猎的王帐大军,非但没有南下凉州关外,反而火速北上,径直返回北庭京城。
  皇帝陛下在秋狩期间,除了在某晚的画灰议事上出现过,就再没有露面,太平令与三朝顾命大臣耶律楚材一路陪同。
  夜色中,宫闱重重,一间远远称不上富丽堂皇的小屋内,烛火轻轻摇晃,非但没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昼,反而平添了几分阴沉昏暗,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蝉噪林逾静了。
  一位老妇人面容安详,安安静静躺在病榻之上,似乎在缅怀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追忆曾经风华正茂的青春时光。
  床榻畔,身为北莽帝师的太平令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低头凝视着那位两颊凸出的苍老妇人,她白发如霜。
  一手打造出北莽蛛网的李密弼更是举止古怪,就那么坐在屋门槛上,这一刻,这位让无数北莽权贵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影子宰相,才真的像一位迟暮老人,寂寞且孤苦。
  “陛下,可曾难受?”
  太平令言语平缓,听不出半点忐忑惶恐,也听不出丝毫感伤悲痛,倒是有几分不合时宜的罕见温柔。
  老妇人答非所问轻声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不愿接受天人馈赠,不愿强撑着苟活四五年?”
  太平令点了点头,然后很快又摇了摇头,仍是柔声道:“都无所谓了。”
  老妇人一笑置之,问道:“你觉得我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傻儿子,率领麾下四十万大军,最后能打下那座拒北城吗?”
  太平令谨慎答道:“只要拓拔菩萨胜过徐凤年,就是大局已定,别说十几位中原武道宗师,再多十人,也无济于事。退一万步说,即便拓拔菩萨输了,咱们也未必输,陛下不用太过忧心战事。”
  老妇人双手轻轻叠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忧心?朕全然不忧心凉州关外战事,在将兵权交到耶律洪才手上后,朕就放下了。这孩子当了三十多年委屈太子,让他意气风发一次,母子之情,君臣之义,就都算互不亏欠。至于那里战火是烧到凉州关内,还是蔓延到南朝境内,朕一个将死之人,忧心什么?又能忧心什么?朕这一生,自认最擅长宽心二字。对人的愧疚,不长久,对己的悔恨,也放得下。这一生,前半辈子过得如履薄冰,可好歹后半生过得舒坦惬意,挺好。何况以女子之身穿龙袍坐龙椅,千古第一人,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世历朝历代的青史之上,注定都绕不过朕的名字,此生有何大遗憾?大概没有了吧。”
  老妇人难得这般絮絮叨叨,更难得这般云淡风轻。
  老人嗯了一声。
  这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当年愤而离开草原,去往离阳中原隐姓埋名二十年,转换身份十数个,游历大江南北,看尽世间百态,饱览春秋山河。
  世间读书人千千万,兴许就只有那位祸乱春秋的大魔头黄三甲,比这位本名早已被人遗忘的北莽帝师,更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了。
  老妇人喘了口气,问道:“赵炳和陈芝豹联手,能不能一路北上打到太安城外?”
  老人点头道:“肯定能,如果不出意料,两位叛乱藩王会故意按兵不动,只等咱们跟北凉边军这一仗分出胜负,否则太早拿下离阳京城,会担心咱们退回草原,更怕咱们干脆舍弃南朝疆域,果断退至北庭,那么就又是当初离阳赵室统一中原的尴尬格局,以燕敕王赵炳的性情,绝不会让自己功亏一篑,到时候徐凤年就真是下一位徐骁了,北凉还是那个尾大不掉的北凉,不划算。中原那边唯一的变数,只在顾剑棠的两辽边军,明里暗里,手握三十万精兵,抓准时机,说不得就成了西垒壁战役后的徐骁,而且顾剑棠绝不会坐失良机,毕竟离阳已经没了那位雄才伟略的老皇帝赵礼,如今的天下也不再是当年的天下,当时徐骁划江而治,不得人心,可顾剑棠一旦成功入主太安城,就将是顺应天命,大不相同。”
  老人见老妇人的精气神还算好,便尽量简明扼要地继续说道:““中原值此乱世,武将当中,离阳卢升象许拱寥寥数人,身在风波之外,犹有机会择木而栖,身处太安城的唐铁霜之流,多半要下场凄惨一些。至于那些庙堂文臣,短命皇帝赵珣不去多说,赵炳赵铸父子二人,无论是谁篡位登基,都愿意善待那些读书种子,唯独左散骑常侍陈望此人,前途叵测,关键就看新皇帝到底是真大度还是假雅量了。”
  老妇人自嘲道:“朕舍弃多活四五年光阴的机会,就要瞧不见那份波澜壮阔的风光喽,是不是错了?”
  太平令轻声道:“若是陛下……”
  老妇人好像知道这位帝师要说什么,豁达笑道:“算了,世间后悔药,最是寡然无味。朕不稀罕。”
  太平令微笑道:“陛下是真豪杰。”
  老妇人突然轻轻说了一句题外话,“李密弼,那名女子可以不死,但绝不能重见天日。”
  坐在门槛上的李密弼愣了愣,以皇帝陛下刚刚能够听清楚的声音说道:“晓得了。”
  老妇人似乎又记起一事,问道:“南朝那个喜欢种植梅花的王笃,当真是一枚棋子?”
  李密弼稍稍提高嗓音道:“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我依旧可以断定王笃是北凉的暗棋。”
  老妇人感叹道:“听潮阁李义山,委实厉害。”
  太平令流露出几分由衷钦佩的神色,点头道:“确实。”
  李密弼问道:“那位冬捺钵王京崇,如何处置?”
  太平令代劳答道:“他那一万家族私骑,肯定已经与郁鸾刀部幽州轻骑汇合,如今南朝兵力羸弱,就像一栋四面漏风的屋子,除非派遣高手死士暗中偷袭,否则拿他没辙。不过这趟借刀杀人,多了这位冬捺钵,无非是让刀子更快一些,无伤大雅。”
  李密弼淡然道:“陛下真要他死,我可以亲自出马。”
  老妇人笑道:“罢了,南朝那么大一个地儿,就算朕双手奉上,就凭北凉那么点骑军,也得吃得下才行,由着他们捣乱就是。”
  说到这种涉及凉莽战事走向的军国大事,老妇人显然有些疲惫了,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心烦意乱,她缓缓闭上眼睛。
  好像是想要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她不希望这一生走到阳间小路尽头之时,仍是无法摆脱那些勾心斗角和那些尔虞我诈。
  老妇人强提一口气,语气猛然坚定起来,她那张干瘦脸庞上也不复先前闲聊时的随意神色,“朕只有三件事要交待,董卓必须拿下怀阳关!耶律虹材必须死在朕之前!慕容一族必须留下血脉,无论男女皆可!”
  说到最后一句话,老妇人没来由地哈哈大笑起来,欢畅至极,“多此一举!那就只有两件事了啊。”
  老妇人今夜头一次转头,望向那位勤勤恳恳为一国朝政鞠躬尽瘁的太平令,笑问道:“你可算学究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天算不如人算?”
  太平令心平气和道:“因时因地而异,且因人而异,人算天算,归根结底,都没有定数。”
  老妇人收回视线,不置可否,自言自语道:“一笔糊涂账!”
  长久的寂静无声,屋内烛火依旧昏黄。
  老妇人小声呢喃道:“天凉了……你们都走吧,我要好好休息了。”
  秋高气爽。
  此时不死,更待何时。
  太平令轻轻起身,然后弯腰作揖,老人久久不肯直起腰。
  转身走向屋外,李密弼站在小院台阶上,好似在等待太平令。
  太平令关上屋门后,两位老人并肩而立。
  李密弼轻声唏嘘道:“还有太多事情没有交代清楚啊。”
  太平令不予置评。
  李密弼突然冷笑道:“留白多了,你这位帝师的权柄就越大,陛下到头来连顾命大臣都没有留下名单,确实正合你意。”
  关于北莽女帝的身后事,注定要密不发丧,老妇人在油尽灯枯之际明确拒绝天人“添油”,就明知自己时日不多,也就早早与太平令李密弼两人打过招呼,一旦她撑不过拒北城战役的落幕,那就以偶染秋寒为理由,将北庭京城一切政务交由太平令便宜行事,她早已将掌管大小印绶的相关人员,都换上太平令的心腹,先前太平令说她是真豪杰,的确是肺腑之言。三朝顾命老臣耶律虹材必定要死,如此一来,若非李密弼还能勉强掣肘这位棋剑乐府的大当家,整座草原就再无人能够与之叫板,极有可能下一任草原之主的人选,都会操之于手,毕竟皇帝陛下至始至终,根本就没有提及她属意谁来继承帝位,最后那番言谈中,对儿子耶律洪才依旧十分冷淡,“朕之子孙,不肖朕”,这句话,一直在草原广为流传,所幸没有将肖字替换为孝,否则耶律洪才恐怕就要真的寝食不安了,毕竟庸碌子孙不相似雄杰祖辈,一代不如一代,这能以天意解释。某种程度上,耶律洪才能够活到今天,甚至能够掌握四十万兵权,何尝不是归功于“软弱太子不肖铁血皇帝”,否则两虎相争,幼虎如何能活?
  李密弼的诛心言语,并没有让太平令脸上出现丝毫变化。
  这位曾经扬言要以黑白买太安的老人,正在心中思量某些棋子的分量。
  太子耶律洪才,自然并非当真如世人误认那般才智平庸,不堪大用,但是私会王笃一事,让这位太子殿下彻底失去了皇帝陛下的青睐。
  草原年轻最轻的大将军董卓,皇帝陛下一直颇为器重,只是枭雄性情,难以控制。哪怕天底下最好的人,只要当上了皇帝,也有可能做出天底下最坏的事情。天下苍生,其实也可以划分为两种人,皇帝,和所有其他人。
  耶律东床,失去了他爷爷耶律虹材的庇护,会不会一蹶不振?
  慕容宝鼎,有没有可能成为整个慕容家族的救命符?
  拓拔菩萨,这位忠心耿耿的草原守护神,会不会也曾想过黄袍加身?毕竟皇帝陛下在与不在,对拓拔菩萨而言,是天壤之别。
  ……
  太平令终于回过神,转头笑道:“我,你,徐淮南,好像都输了。”
  如何都没有料到太平令会有此言的李密弼愣了愣,然后双手负后,嗤笑道:“各有各的活法,徐淮南心思最深,所以活得最累。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会下棋的人,往往胜负心就重。唯独我想的最少,活得最轻松。”
  太平令轻声笑道:“你不是想得最少,而是认输最早。”
  面无表情的大谍子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太平令叹了口气,“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了。”
  李密弼没好气道:“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
  太平令伸手拍了拍李密弼的肩膀,笑着打趣道:“也对,你就是那种喜欢躲起来算计人的阴沉性子,乐在其中才对。”
  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莽影子宰相,显然不太适宜对方表露出来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只不过心头一些积郁,倒是散淡了几分。
  夜色深沉。
  屋外两位草原权柄最巨的老者先后走下台阶,在小院门口分道扬镳。
  太平令走出很远后,蓦然回首,老泪纵横,碎碎念道:“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屋内病榻上,老妇人轻轻抓起身侧的一件老旧貂裘,盖在身上,缓缓睡去。
  她的干枯手指轻轻拂过貂裘。
  如当年那位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小姑娘,她在异国他乡,初次见到那位辽东少年郎,便如沐春风。
  ————
  祥符三年,冬。
  中原不安定,原本广陵江南北均势,局势瞬间急转直下,缘于蜀王陈芝豹与燕敕王世子赵铸,只是两人两骑,没有任何扈从护送,去往吴重轩大军帅帐,说服那位领兵部尚书衔的征南大将军再度倒戈。
  叛军挥师北上,麾下大军驻扎在京畿南部地带的卢升象,转眼之间便陷入危如累卵的困境。
  太安城庙堂的黄紫公卿,听闻这个惊悚噩耗之后,人人乱如热锅里的蚂蚁。
  原本已经因病辞官的坦坦翁不得不重新参与大小朝会,这才人心稍定。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人心凉。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桓府,来到只隔着一条街的某座破败府邸,匾额早已摘去,成了无主之地。
  老人提着两壶酒走下马车,拾阶而上,伸手去撕掉贴在大门上的封条。
  藏在阴暗处的几名赵勾谍子,虽然品秩极高,却皆是识趣地视而不见。
  老人将两壶酒抱在胸口,一只手十分吃力地推开大门。
  老人熟门熟路地绕廊过栋,直接来到那间书房,有些书籍已经搬走,有些书籍还留下,搬走的留下的,其实都是吃灰尘罢了,无非是换个地方而已。
  书房内依旧只搁放有一张椅子。
  遥想当年,朝野上下,除了赵礼赵惇两任离阳君王,恐怕就只有他桓温能够在此大大咧咧落座,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桓温绕过那张空荡荡的书案,将两壶酒搁置桌上,用袖子擦去厚重灰尘,这才缓缓落座,若是往年,那位紫髯碧眼儿就会站在窗口位置了。
  坦坦翁望向窗口那边,轻声道:“碧眼儿,你瞧瞧,你撂挑子一走了事,没换来你心目中的太平盛世,结果只换来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狗屁时局,你就不愧疚吗?你啊,也亏得早死了,要不然悔也悔死你!”
  老人冷哼一声,“也就是你不在,要不然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摔在你脑壳上,我可真打,绝不是吓唬你。”
  老人陷入沉默。
  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生死不知,倒是经略使王雄贵不知为何竟然被驱逐出境,无论是性命还是名声,都逃过一劫,最终在卢升象派兵护送下,即将返回京城。
  在迎回王雄贵入京这件事情上,太安城朝会还有争执的闲情逸致,原本以王雄贵的张庐继承人、前任户部尚书以及现任一道经略使的三重身份,
  礼部尚书司马朴华出城迎接,理所当然,只是广陵道沦陷,导致半壁江山糜烂不堪,王雄贵落魄至极,就算活着回到太安城,以后的日子是何等惨淡光景,可想而知,礼部衙门在离阳朝廷的地位越来越高,如今仅次于天官殷茂春的吏部,司马朴华担心京城风评受损,更怕被王雄贵连累为年轻天子迁怒,自然不乐意亲自接手王雄贵这颗烫手芋头,礼部二把手晋兰亭更是多次在士林诗会上,公然痛骂王雄贵贻误朝局,更是绝不会出城迎接,所以就又轮到可怜的右侍郎蒋永乐出马了,事实上新近在庙堂崛起的辽东士子集团,对于向来与江南士子亲近的经略使大人,打定主意要痛打落水狗,在太安城大肆宣扬王雄贵的不堪重任。若非齐阳龙一锤定音,阻止了愈演愈烈的讨伐风潮,恐怕迎接王雄贵的就不是礼部右侍郎,而是携带枷锁的刑部官吏了。
  桓温见惯了宦海的潮起潮落,对此谈不上有多少感触,只是有些灰心罢了。
  太平盛世,文臣言语过激,就像永徽年间对人屠徐骁的评点,无伤大雅,那个远在西北的徐瘸子也懒得计较。
  可如今不比当年啊,不可同日而语。
  桓温没来由想起那个年轻人,碧眼儿的幼子张边关,那个被说成是京城身份最显贵却无品的官宦子弟,被说成连欺男霸女都不敢的窝囊废,高不成低不就,年轻人两头不靠,所以谁都不爱搭理。
  碧眼儿的子女中,反而只有张边关最讨自己的喜欢,见到自己也不怕,什么玩笑也敢开。
  桓温听说张边关当年离开张府后,娶了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在市井巷弄过着平平淡淡的小日子,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四处闲逛,看那些鸽群在太安城的天空飞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可惜到最后,这么一个与世无争的年轻人也死了。
  老人打开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突然有些哀伤。
  老人提着那壶酒,起身来到窗口,推窗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杯哪里够!一壶才马马虎虎。
  老人狠狠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笑道:“嘿,此等醇酒,你喝不着,馋死你。”
  这位历经三朝始终身居高位屹立不倒的坦坦翁叹了口气,小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不爱喝酒的人。”
  老人像个孩子一脸愤愤道:“天底下竟然有不爱喝酒的人!岂有此理!”
  坦坦翁背靠窗户,望向那张书案,小口小口喝着酒,很快就喝去大半,有几分醉眼朦胧。
  小酣而未大醉,人生至境。
  老人好像看到了一位紫髯碧眼的读书人,正襟危坐坐在书案之后,正笑望向自己。
  坦坦翁记起当年自己与那家伙年少时分,一起同窗苦读圣贤书的光景,缓缓提起酒壶,轻声笑道:“莫道儒冠误,读书不负人。”
  那人好似回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坦坦翁便继续朗诵一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郎。”
  最后两人一同念道:“天子重英豪!”
  坦坦翁哈哈大笑,不敢再看那边,生怕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那个身影。
  老人饮尽壶中最后一口烈酒,将酒壶搁在窗栏之上,踉跄离开这间书房。
  唯有我辈有负圣贤书,自古圣贤书不负我。
  书案上,留下一壶无人喝的美酒。
  自古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
  出人意料,王雄贵返回京城之后,皇帝陛下非但没有龙颜震怒,反而在朝会上对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好言安慰,只是得知那位棠溪剑仙卢白颉生死未知,且不曾依附作乱藩王赵炳后,年轻天子的神色似乎有些触动。
  听闻这个消息后,不止是皇帝赵篆松了口气,事实上所有江南道出身的朝堂官员都如释重负,江南四大豪阀,在卢道林卢白颉先后担任离阳一部尚书后,卢氏已经算是后来者居上,成为江南系官员的执牛耳者,一旦作为台面上的南党领袖卢白颉叛出离阳赵室,必然是一场波及离阳中枢的官场灾难,恐怕与卢家同气连枝的江南道三大高门,在内心深处,或多或少都希望卢白颉与其苟活得富贵,还不如自尽殉国来得一干二净,退一步说,只要卢白颉没有任何消息传出,就绝对是不幸中的万幸。
  事实上,那场春雪楼变故之后,武将的表现,太过让人失望。
  蓟州将军袁庭山,叛变。
  春雪楼旧将,原本凭借平定西楚余孽一跃成为离阳朝堂新贵的宋笠,堂堂镇字头的实权将军,叛变。
  广陵道豪阀子弟齐神策,上阴学宫的一流俊彦,刚刚暂露头角,便也是叛变了。
  而且据闻三人分领一支骑军作为先锋,即将进逼京畿南部的卢升象大军那条尚未构建严密的防线。
  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也不是没有,两淮道新任节度使许拱调兵向南,准备着手构成一道南北向的防线,已经先行死死扼守住几大关隘军镇,使得京畿西门户暂时无忧。
  两位蓟州副将韩芳和杨虎臣,各自亲率精骑疾驰南下,与新任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南北呼应,让广陵江以北的中原腹地不至于动荡不安。
  原节度使蔡楠的螟蛉义子蔡柏,在经略使韩林的大力推荐下,升任为河州将军后,火速带兵赶赴蓟州增援许拱,毫无推诿之意。
  同样是手握兵权的地方武将,一方是乱臣贼子,奢望建立扶龙之功。一方则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暂时仍是广陵道经略使的王雄贵安然返回府邸后,没有接受夫人的建议,没有立即沐浴更衣洗去晦气,而是招来府上两位管事,分别去邀请早已多年没有来往的两人,一位是中书省仅次于当朝首辅齐阳龙的中书侍郎,赵右龄。一位是由翰林院胜任吏部尚书的殷茂春。王雄贵的两位心腹管事都大感意外,要知道不但是主人与那两位大人之前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事实上永徽储相殷茂春和赵右龄虽然是亲家,但也向来关系浅淡,联姻之后,更是从无私下来往。
  故而两人离开门可罗雀的府邸后,都觉得要白忙一趟,但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前后脚就有一人登门拜访了,而且身份显赫,元虢!
  同样出自那场“永徽之春”,同样曾是在张庐熠熠生辉前途似锦的官员,而且元虢在早年才气之高,甚至还要超出科举头三甲的赵右龄殷茂春,一直是坦坦翁最为青眼相加的后辈晚生。只不过由于元虢性情太过散淡,学识太高,锋芒太盛,很快在官场上就被赵殷两人超过,最后连王雄贵和韩林也将他远远抛在后头,好不容易在永徽祥符交替之中复出,历任两部尚书,但随即就又因为不合帝心,迅速离开太安城,被贬谪去往两辽道担任副节度使,碌碌无为,无论是顾剑棠还是胶东王赵睢,都对元虢不太上心,连两辽士子都不怎么待见这位年纪越大越没有主见的“好好先生”,因此元虢这次入京,没有掀起半点波澜,倒是那帮从小就被元虢这位无良前辈骗着喝酒的小辈人物,在元虢府邸好好聚了一场。
  王雄贵的幼子王远燃,那个京城最出名的公子哥,早年第一次喝花酒,就是给元虢拐带去的。为了类似这种鸡毛蒜皮的破烂事,素来以温良恭俭让著称朝野的原刑部侍郎韩林,就跟元虢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彻底绝交过。不过这么多年下来,王元燃这拨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也好,殷茂春嫡长子殷长庚这些志向远大的年轻人也罢,倒是都跟最没有长辈架子的元虢很是合得来。
  当赵右龄殷茂春两位中枢大佬前后来到王雄贵的书房,当年张庐最出彩的五名年轻人,除了远在西北担任经略使的韩林,就都凑齐了。
  四人聚齐落座后,一时间竟是皆无言。
  作为东道主,王雄贵举起茶杯,轻声笑道:“我以茶代酒,子思以后就有劳各位照拂了。”
  子思是王远燃的表字,是坦坦翁桓温所赠。不过在座四人都晓得这其中又有一桩秘事,一开始王雄贵是希冀着他们四人的座师张巨鹿赐字,只不过张首辅向来对这类锦上添花的事情没有兴趣,根本就没有跟谁开过金口,倒是学识深厚的坦坦翁,历来都是来者不拒,无论官场同僚还是士林好友,都有求必应。坦坦翁的官场不倒,大概也正是缘于这种点点滴滴的积累。其实王雄贵当时也就是随口一提,哪敢奢望首辅大人为自己破例,毕竟当时少年王远燃在世家子弟里的口碑如何,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知肚明,恐怕首辅大人都不乐意拿正眼看待王远燃,每年正月拜年,王远燃跟几位兄长跟随王雄贵登门首辅府邸,次次都跟老鼠进了猫窝差不多,绝对不敢多说一个字。怪不得王远燃胆子小,试想连首辅的几个儿子见到张巨鹿都如临大敌,一口大气都不敢喘,王远燃哪敢造次。
  只是不知为何王远燃的表字子思,的的确确是出自张巨鹿的手笔,只不过是找了个机会转述桓温,不愿公开而已。
  王雄贵当时喜出望外,当真是喜极而泣都不夸张。只不过深谙官场规矩的户部尚书,丝毫不敢对外宣扬,甚至到了夫人儿子那边,都始终没有道破真相。
  元虢第一个说话,“这有什么问题,子思如今浪子回头,再不似当年那般浑噩度日,是好事,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没道理推脱。”
  然后元虢笑眯眯转头望向赵右龄,故意问道:“赵大人,是吧?”
  赵右龄瞪了一眼这个家伙,但面对王雄贵的近乎可怜的眼光,于是点头笑道:“没有问题。”
  只剩下殷茂春没有开口了。
  永徽之春当中,殷茂春极为出彩,否则也不会被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当作储相培养,比另外一人宋洞明要器重更多。
  执掌过翰林院十多年的殷茂春,也是当今天下最当得起“桃李满天下”美誉的名臣,某种意义上,殷茂春比暂时比自己官衔稍高权柄更重的赵右龄后劲更足。
  王雄贵见殷茂春没有说话,也不强求,也不敢强求。
  不料殷茂春放下茶杯后,惜字如金道:“好。”
  王雄贵突然说道:“恩师当年曾言,书生治国,责无旁贷,书生救国,力所能及,唯独不可书生乱国。”
  元虢嗯了一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说过。”
  王雄贵沉默片刻,“当时西楚叛乱被平定,广陵道那座姜氏庙堂的乱象,你们三人不曾亲眼所见,大概不会知道那种读书人只有在生死关头,才愿意展露出来的人间百态。”
  王雄贵自嘲笑道:“我朝平定春秋一统中原后,修编前朝史书,总能看到一些笑话,什么水太凉井太小,什么我家徒四壁,无大梁无白绫。我以前不太愿意相信,只是这一次,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才不得不信。”
  王雄贵站起身,来到窗外便是大雪纷飞的靠窗位置,“春雪楼庆功宴,陈芝豹和赵炳还有纳兰右慈三人联袂而至,气势汹汹,楼下就是数千叛军铁甲,唯有棠溪先生一人,挺身而出,出声当场质问赵炳。而我王雄贵,与卢白颉同样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虽怒而不敢言。”
  王雄贵转头笑问道:“我一直想,如果恩师当时在场,会如何说如何做?”
  殷茂春陷入沉思,赵右龄笑而不语。
  元虢捻须道:“我估摸着吧,一辈子没跟人动过手的先生,会破天荒对赵炳饱以老拳。”
  殷茂春破天荒大笑起来,毫无顾忌。
  同样官场修为堪称大宗师的赵右龄亦是发出会心笑声。
  王雄贵正衣襟,转身向窗外,郑重其事地作揖。
  元虢叹息一声,缓缓起身,同样正衣襟,作揖。
  赵右龄与殷茂春相视一笑,同时起身,作揖。
  读书人之事。
  不管天下其他读书人如何想如何做,我张庐书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太安城皇城一处边缘地带,小院屋门半掩,目盲年轻人与相依为命的侍女,两人雪夜围炉煮酒。
  名叫杏花的婢女忧心道:“公子,好像外边世道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去买菜的时候,听说三位叛乱藩王一路打过来,只差没跟卢侍郎的大军撞上了,京城米价涨了好多,咱们再不多赶紧囤些,就麻烦了。”
  如今以白衣之身笑傲王侯的年轻人柔声道:“放心,饿不着咱们。不过家有余粮心不慌,终归是不错的。”
  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公子,咱们守得住吗?是不是只要顾大柱国的两辽边军南下驰援,就一定能够成功平乱?可是连我都知道蜀王陈芝豹用兵很厉害,他帮着燕敕王他们为虎作伥,如何是好啊?”
  执掌离阳赵勾的陆诩轻声说道:“那位白衣兵圣选择接纳吴重轩部大军,不仅仅是想要速战速决,也意味着他视线最远处的风光,不在这座太安城,而是顾剑棠的两辽边镇。”
  杏花一脸茫然,“啊?他想什么呢?”
  陆诩玩笑道:“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她小心翼翼递给陆诩一杯热酒,这几年朝夕相处,两人早已心有灵犀,虽目盲却自然而然接过酒杯,在陆诩低头饮酒的时候,她感叹道:“唉,才二十来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马乱了。”
  陆诩嘴角翘起,“咱俩大概能算是运气好的,恰好刚刚活在这二十年里头。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后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现在的孩子,都得胆战心惊活着。”
  她展颜一笑,“公子说的是。”
  陆诩转头“望向”半掩半开的屋门,嘴唇抿起,神色恬静。
  她望向公子的侧脸,她眼神痴痴。
  她没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直到看到公子缓缓白头,而公子却永远不会看到她白发苍苍的不堪老态。
  陆诩缓缓回过头,打破这份宁静,“我今天已经遣散赵勾谍子了,什么话都能说。”
  杏花犹豫道:“公子,你会不会偶尔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轻人笑着摇头,“我啊,醯鸡处瓮,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头,“公子宁静淡泊,真是厉害。”
  他自嘲道:“井蛙说海,夏虫语冰,才是厉害。”
  她听不太懂,也就没有说话。
  陆诩突然说道:“记得我家乡有泉水,被大奉朝茶圣誉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将泉水倒入杯中,水面过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够浮起铜钱。”
  杏花瞪大那双秋水眼眸,“真有这么神奇?”
  陆诩哈哈大笑,“水浮铜钱,肯定是假,不过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机会,以后咱们用那里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劲点头。
  陆诩微微仰起头,小声道:“此泉最可人,春风十八回。”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谁作的诗,挺好的。”
  陆诩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脸温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经道:“真是顶好的诗文!”
  陆诩指了指她,“你这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颜。
  陆诩向身边的女子轻轻摊开一只手掌。
  她如遭雷击,怯怯柔柔,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她有些冰凉的纤细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陆诩握紧她的手,说道:“杏花,我是个瞎子,以后你就帮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见了,我就看见了。”
  她哽咽道:“公子别嫌弃我笨。”
  陆诩摇头柔声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纷飞落人间,屋内人心温暖如春。
  ————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后的那场鹅毛大雪,尚未消融殆尽。
  胶东王赵睢尽起精锐挥师南下,同时河州将军蔡柏部精骑与杨虎臣韩芳部骑军成功合拢,靖安道节度使马忠贤宣称麾下聚集十万精锐,即将向东-突-进。
  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会,增添了许多连过年都不曾有的喜庆气息。
  退朝后,孙寅在人群中找到范长后,说是最近捡漏了一本残谱,当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涨,绝对能够在棋盘上要这位十段棋圣好看。
  范长后原本与同在翰林院任职的宋恪礼并肩而行,两人意气相投,关系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雏凤一向沉默寡言,唯独与范长后经常秉烛夜谈。
  范长后听到孙寅的一番挑衅后,笑着答应下来,相约今晚在孙寅的那栋宅子一较高下,孙寅反复提醒这位大国手,登门之前切记莫忘了顺路捎带停马坊的柳记羊肉,范长后只得许诺就算人不到,也决不让羊肉失约,孙寅这才罢休。
  上届科举状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来到狂士孙寅身边的时候,有些喘气,被孙寅狠狠白眼后,李吉甫笑脸腼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讷李吉甫,一直被讥讽为离阳科举历届一甲三名的垫底人物,既无名士风流,也无事功韬略,别说与那位风流卓绝领衔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届科举的榜眼高亭树探花吴从先,都远远逊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无为,名声不显。如今马上就要迎来下一场殿试,虽然尚未有结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闱会元秦观海,无论风采还是气度,就已经比李吉甫超出一筹,世家子弟秦观海在太安城本就名声鹊起,又有晋兰亭高亭树等人帮忙鼓吹造势,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沦为绿叶,时不时被会拎出来冷嘲热讽。
  李吉甫这个老实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愿做北凉狂士孙寅的跟屁虫了,有事没事就去找刚刚转入礼部当差的孙寅,每次退朝都会跟在孙寅屁股后头,好像不这样做就不安心,庙堂文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反观孙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国子监那场辩论舌战群儒得以名声大噪之后,很快丢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从兵部转入礼部,没过多久就接连大骂一尚书二侍郎三郎中,害得侥幸逃过一劫的那位仅剩郎中,几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别部大佬追着询问,诸如“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门痛骂?”“今日可能继续幸免于难?”“马大人一定要坚持住啊,我可是押你这个月都安然无恙的!下月的俸禄还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这位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见“礼部小官”孙寅的嚣张气焰。
  黄昏中,在孙狂人那座租赁而来的小宅子,对弈双方,竟然不是自诩棋力通神的孙寅和范长后,而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外乡士子,在跟早已名动天下的祥符棋圣,在棋盘上捉对厮杀,而且六十余手后,前者依然不落下风,越是知晓范长后雄浑棋力的知情人,就晓得这份殊为不易。当世棋坛公认被誉为“范子”的范长后,实力已经超越西楚国师李密,极有可能直追黄三甲和曹长卿,胜负在五五之间,所以就有了个“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内范无敌”的谐趣说法。
  离阳棋待诏几位国手输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谱》的棋坛名宿袁昧更是坦言,范长后先手无敌,是一种误解,只是因为京师之中,无人能够真正将棋局拖入中盘而已。
  除了孙寅和下棋两人,屋内还有李吉甫和宋恪礼,孙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着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观棋不语,棋力不济的孙寅则是观棋胡乱语,所幸那名年轻士子根本就没有听从他的建言。宋恪礼没有观战,在翻阅孙寅不知从何处捡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无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孙寅身边,偶尔从碟子里拈起一粒花生米,细嚼慢咽,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孙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脸悻悻然。
  八十余手后,那名年轻士子投子认输,虽说此人实力已经极为惊世骇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罢,姿态太上不了台面,与那份潇洒写意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范长后抬起头,望向那位低头凝视棋局的同龄人,温和问道:“刘兄,敢问你学棋多少年了?”
  姓刘的年轻人抬起头,微笑道:“不足三年,是进京赶考后才会的,下得也不多,几位好友在去年离开京城后,就没人愿意陪我下棋了。”
  范长后苦笑道:“刘兄在棋盘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孙寅快意大笑,感觉比自己下赢了范长后还要痛快,这个姓刘的赶考士子,是他连拐带骗外加强拉,才好不容易给折腾到这栋宅子的,哪怕是这样,如果不是孙寅的北凉身份,这个家伙恐怕依旧不会来此借住。年轻人姓刘名怀,也是北凉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参加秋闱会试的士子,只不过名次极其靠后,勉强能够参加殿试,若是按照会试成绩,肯定是一个同进士出身而已。只不过刘怀却算不得籍籍无名,因为有位没有功名在身的张姓中年儒士,在国子监门口帮刘怀抄过经文。刘怀在这里落脚后,深居简出,潜心学问,而狂士孙寅在北凉道家乡求学之时,就以“制艺超群”著称,当时连在国子监担任左祭酒的姚白峰,这等首屈一指的文坛大家都情愿为其大力扬名,之后稳坐中书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温,亦是亲自验证过此事,不得不一边教训孙寅要低调做人,一边又捏着鼻子气哼哼说“此子科举夺魁,探囊取物”。
  刘怀在此准备今年春的殿试,自然受益匪浅,而且刘怀虽然性格严谨,但是并无傲气,讨教学问,不遗余力,几次挑灯夜读至不解处,必然一一记下,然后只在清晨时分,等到需要参加早朝的孙寅起床开门,然后再一一询问,只不过孙寅虽然有问必答,起床气颇重的孙狂士,依然少不了骂刘怀几句“勤恳有余,资质稍显不足啊”、“连李吉甫那个笨蛋也不如”之类的,若是起床气不大的时候,到也会拍拍刘怀肩膀,勉励几句,“没事,文章写得跟李吉甫半斤八两,也不算太丢人,毕竟你们不是我孙寅嘛,刘怀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孙寅百年难遇啊”,“刘怀老弟啊,读书人的本事,不在殿试上见功力的,殷茂春中过状元吧,可他的恩师,咱们张首辅当初殿试才第几?你再瞧瞧李吉甫这家伙,不也中过状元,跟我这个连殿试都没参加过的人,能比?”
  经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这个时候,总会笑着不说话。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虽说仕途不顺,可他的科举文章,当真是谁都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状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经义文章,某位前辈状元甘拜下风,在公开场合笑称“能不与李吉甫同年殿试,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吴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亏得李吉甫竟然从不反驳半句。
  刘怀一开始只当那位性情温良的李兄,只是与祥符元年的状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后,不得不私下直言劝说孙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么笑话李兄,可是孙寅大袖一挥,撂下一句,“被我孙寅痛骂羞辱之人,不计其数,被我孙寅勉强认可之人,寥寥无几,李吉甫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生气!”
  与李吉甫认识后颇为投缘的刘怀一怒之下,差点就要搬出宅子,还是李吉甫竭力阻拦,两人在门外一番交心言语后,刘怀这才回到宅子,之后半旬时间孙寅终于强忍冲动,不过明显憋得厉害。
  最后是李吉甫在一次孙寅强行把到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后,挠挠头笑道:“孙哥,想说我就说吧。你不自在,我其实更不自在。”
  孙寅指着李吉甫,望着满脸无奈的刘怀,得意道:“听见没?!”
  跟孙寅相处久了,学了好些不入流口头禅的刘怀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没天理,还他娘的没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处,还算融融洽洽。
  刘怀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实学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更为难得的“中正平和”,无傲气有傲骨,绝非那种“貌似忠良人,实则奸猾心”之徒。
  今天刘怀只知道孙寅有棋友到家里下棋,气态不俗的两位客人到了以后,孙寅也没有介绍身份,只说如果赢了那家伙,就带他和李吉甫去街尽头的那栋酒楼下馆子去,可劲儿大鱼大肉,我孙寅俸禄到手,跟那些个孔方兄卯上了,不够的话还能赊账嘛,孙寅两个字,还不值他个几万两黄金?
  所以刘怀只知道两人一个姓宋一个姓范。
  这个时候听到姓范的年轻人称赞自己“有如神助”,还说“了不起”,刘怀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这个无意间才学会下棋的门外汉,你这么吹捧我,不合适吧?
  敏锐察觉到刘怀的视线,范长后也很无奈啊,他又不是孙寅,没那脸皮自报名号。
  孙寅愈发乐得不行,抓起碟子里最后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给李吉甫,起身后抖了抖袍子,这才坏笑道:“刘怀,知道这家伙是谁不?棋坛‘范子’,十段棋圣,我朝第一大国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黄门郎,范短先!”
  范短先?
  竹筒倒豆子,这么一大通绰号名头给孙寅喊出来,就连在远处看书的宋恪礼都忍俊不禁,轻轻摇头。
  范长后伸手扶额。
  刘怀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刘怀谢过范先生指点。”
  范长后赶紧起身还礼,“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孙寅白眼,转头对李吉甫说道:“瞧见没,酸儒!还是两个!”
  不等李吉甫说话,孙寅叹气道:“加上你,三个!”
  只是不等孙寅继续说话,宋恪礼已经说道:“不劳孙兄褒奖,加我,四个!”
  孙寅没来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极,“宋恪礼,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与小国舅严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闲言碎语,唉,到头来便宜了范短后,在你们两人之间横插一脚。”
  捧书的宋恪礼深呼吸一口气,不说话。
  孙寅仍是不愿就此作罢,念念叨叨道:“宋恪礼啊,须知情至浓处便转淡,好好一对美眷良配,可别因为你一人负气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红线。”
  刘怀和李吉甫面面相觑,难不成这里头还真有玄机?
  大致知道内幕的范长后强忍笑意。
  宋恪礼扬起手中那本相当珍稀的奉刻版古书,“小三百两银子!别一不小心给火烧了,连三十两都不值了!”
  孙寅赶紧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道:“直捣黄龙,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礼冷哼一声,继续看书。
  刘怀试探性问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范长后笑着点头,“喊我名字即可。”
  两人坐回凳子,继续再战。
  百无聊赖的孙寅没了观棋兴致,只得发呆。
  李吉甫对于下棋并无太多兴趣,棋力也一般,不过欣赏两位高手对弈,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至于棋品,自然是比孙寅高出十几层楼。
  孙寅自言自语道:“可惜陈少保和严池集不在,否则我看得上眼的家伙,就都在一窝了。”
  刘怀下棋极为专注,其实刘怀无论读书还是做事,都是这般心无旁骛。
  不知打谱多少次的范长后当然也是如此,可谓落子之时,雷打不动。
  宋恪礼闻言略有所思。
  只有李吉甫笑了笑,只是很高兴。
  很奇怪,虽然与孙寅相识相交相知不短了,可是两人之间,从无什么肺腑言语,孙寅总喜欢怔怔出神想事情,经常神游物外。李吉甫在孙寅身边,也很少主动说话,往往就是安安静静看看书,想想官场的大小事,衙门里的高低人。
  孙寅自顾自说道:“其实啊,范短先胜负心重,又拿得起放得下,还真适合当官,不适合下棋,先在翰林院国子监崇文馆这些地方逛荡,不怕慢就怕快。宋雏鸡……哦不对,宋雏凤呢,倒是贵在勇猛精进,三年当侍郎,五年当尚书,十年当首辅,哦又不对了,首辅得我孙寅来当,才算名至实归,宋恪礼你还是乖乖当你的一部尚书吧,大不了到时候我让你六部尚书随你挑便是。刘怀呢,千万别钻书堆里出不来,做教书先生,没啥大出息,撑死了也就是咯屁后,给个不上不下的中等谥号,什么文洁啊文义啊文达啊,哪里是美谥,骂人呢不是……至于李吉甫你啊,凑合着在公门修行熬日子吧,记得没事就多烧烧香拜拜佛,运气好捞个正三品的侍郎,或是一州刺史啥的,可要运气不好的话,唉,就只能跟老子借钱度日了,估计娶个过得去的小媳妇都悬乎……”
  李吉甫郑重其事地用力点头。
  得,看样子这位状元郎还当真了。
  宋恪礼又是摇头。
  京城夜禁之前,范长后宋恪礼告辞离去,刘怀当时起身送至门外。李吉甫晚些离开宅子,刘怀帮忙提着灯笼送到小巷拐角处,这才递出灯笼。
  刘怀分明看到这位状元郎在渐渐远去的时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横臂拦住视线,双肩微微颤动。
  在出门前,孙寅拿起那本被宋恪礼搁放在桌上的奉版书籍,随意丢给正要离开的李吉甫,没好气道:“书借你,交情归交情,得还的!最短三年,最迟五年,老子会扳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的。你要敢不还,我到时候扛着粪桶去你家门口泼去。信不信由你!”
  “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滚蛋!”
  夜色中,李吉甫渐行渐远,然后越走越快,大步向前。
  事实上这位官场坎坷的状元郎不知为何,最近一段时间不断跟同僚借钱,但是始终咬牙不曾向孙寅开口,据说是家里寄信至京城,亟需一笔不小的银子度过难关。只不过李吉甫的家里人,多半是天真以为光宗耀祖的李吉甫注定已经在京城飞黄腾达,哪里知道在太安城官场攀升的不容易,若是李吉甫不是那个令人眼红的一甲头名,而只是个名次较高的进士及第,可能日子都要比现在好过很多,最不济手头也会宽裕许多,朋友也更多一些。退一步说,哪怕是得以外放地方的次等进士,或是得以马上幸运补缺的同进士,好的,就是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了,差的,也是想两袖清风都难。偏偏是状元,又偏偏无家世根脚锦上添花,且官场前辈无雪中送炭,李吉甫如何能够一遇风云便化龙?早给京城前辈地头蛇们压弯了腰才是,所以之前孙寅可能是无心之语那个“熬”字,真是一语中的。
  可再难熬,到底是状元出身,李吉甫未来的仕途,只要没有太大波折,终究是会越走越顺当,不说什么位极人臣,以离阳王朝历任皇帝的气量,还真没有半道夭折的状元,最差也都磕磕碰碰当上了从四品官员。
  那么三五年之后,李吉甫一本奉版书籍的钱,当然掏得出,还得起。
  那么李吉甫现在偷偷将书卖了,哪怕是贱卖,也有两百来两银子,对于李吉甫的那个家族而言,天大的坎,只要有这笔银子开路,肯定能迈过去。
  狂士孙寅,既然能够在科举制艺之上冠绝离阳的读书人,岂是死读书之辈?当真是不谙世事不通人情?
  不可能的。
  刘怀百感交集地回到宅子,看着那个翘起二郎腿翻书的孙寅,轻声道:“哪怕明知多此一举,我也要替李兄想你说声谢谢。”
  孙寅头也没转,淡然道:“你替他谢我?嘿,小心以后姓李的榆木疙瘩在官场上,不念你的情,”
  刘怀坦然道:“我与李兄,本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虽味不如酒,可酒解馋,水却能解渴。我从不希望与李兄之间有任何利益来往,既然如此……”
  孙寅打断刘怀的言语,“错啦,大错特错,你知道为何遍观历史,好像历朝历代的激烈党争,都是真君子输得一塌涂地,而伪君子却能捷报连连吗?”
  刘怀正要说话,又被孙寅打断,这位狂士凝望着那盏油灯,娓娓道来:“你不知道,就算你现在以为自己所知道的,也是错的。君子喜欢自称朋而不党,真君子傻乎乎奉为圭臬,真这么做了,要知道官场登顶途中,最忌讳看似高朋满座,实则孤立无援,落难之时,尤其是惹来帝王君主厌烦之时,身旁君子的施以援手,很多时候只会适得其反,为何?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顺毛驴是何人。倒是豁得出脸皮的伪君子,和那些在赌桌上有胆子押上全部家当去以小博大的真小人,才有可能帮着化险为夷。话说回来,你别以为伪君子和真小人就是腹内空空的读书人,我告诉你,读书人之品行高洁低劣与否,和他们读过多少书得到多少功名声望,有一定关系,却绝无必然关系,我问你,宋恪礼的父亲祖父,永徽年间享誉海外的‘宋家两夫子’,宋老夫子的字写得如何?一等一的大宗师,指不定几百年以后,依旧有无数读书人临摹苦练,宋小夫子的文章好不好?当然好得不能再好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只说散文,我猜千年以后,评定什么十大散文大家之类的,宋恪礼的那位父亲,还是会有一席之地。可这父子二人,若说晚节不保,最终身败名裂,只是老首辅张巨鹿不满他们的文坛霸主地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刘怀真信?我孙寅不信,或者准确说只信一半。这件事要往深了说,掰碎了说个通透,你得听我说到天亮才行,因为涉及太多朝政秘事了,离阳科举走势,天下文脉兴衰,江南舆论风向,吏礼两部的沉疴,等等等等,估计你得听得头大。”
  刘怀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孙寅还是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嘿嘿笑道:“只要你跻身了庙堂,真正志同道合之人,肯定不多,对吧?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无论在京为官,还是在地方执政,官场上的椅子,都是有定数的,你一屁股坐下,就肯定有个别人少了。官场结仇远甚江湖,这句至理名言,是某位大文豪……嗯,就是我孙寅说的。当你位置够高之后,椅子越来越少,更是如此,志向远大的读书人,如果没在官场沉浮里泯灭初心,只会越来越痛苦,因为你想放开手脚施展抱负,就越需要手握权柄,自然需要一大帮同僚下属一起鞠躬尽瘁,方方面面的利益,你都得一一照应到。举个简单例子,官场对手向你泼脏水,哪怕皇帝没上心,可是半座京城都跟着说你坏话呢?或是半座士林都在盲从附和呢?更可怕的是到时候连老百姓都会跟着骂你。你怎么办?骂回去?你一个饱读圣贤书的君子,都是黄紫公卿了,当面跟人对骂,斯文扫地,总归不像话吧?再者也坏了皇帝心中的印象。你需要怎么做?你到底要不要朋党?要不要打造一座张庐,要不要做青党领袖?刘怀,你扪心自问便是,我给不了你答案。我只想告诉你,欲要国事畅通政治清明,必然触及种种最终阻塞朝野道路的弊端,而弊端来自弊政,也有可能是良政被贪官恶人,更有可能是不做事之官员的冷眼袖手。空谈之人,最潇洒。做事之人,最挨骂。天下熙熙攘攘,无非是利来利往。我最后告诉你一个悲哀的事实,张巨鹿之所以自寻死路,在于他看到了,世家子弟把持朝廷,到底是富贵惯了的,对钱财一事,看得再重,同样的禀性品行,前者肯定不如从寒门里头冒尖的贵子,我不是说所有人皆如此,但必定不在少数。试问后者骤然富贵之后,就算他能洁身自好,那么他所在家族之中,会不会有人索求无度?会不会在地方上仗势欺人?会不会成为横行一地的豪族劣绅?百善孝为先,当了官,多少人敢不认无仁义的父母?兄友弟恭,兄长一路助你苦读成才,他若说我要娶妻纳妾,要良田千百亩,你答应不答应?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妻族有人为非作歹,东窗事发,你敢不敢任由其头颅滚地,愿不愿看到同床共枕的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同乡寒窗多年,你富贵他无名,他求个小官当当,若他确有才学,无奈命运不济,你如何应付?若是携手富贵,子女联姻,日后他却贪渎误国,来求你网开一面,至交好友满门上下数十口,有你赐表字的读书郎,有认你做干爷爷的黄口小儿,却皆是命悬一线,你又当如何?”
  孙寅终于不再说话,大概是说得口干舌燥,开始起身翻箱倒柜找酒喝去了。
  刘怀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孙寅总算找到了一壶绿蚁酒,仰头痛饮,然后瞥了眼刘怀,笑眯眯道:“为富不仁,我倒是不怎么怕,那些家伙死即死了,高楼崩塌便蹋了,说不得我孙寅还会主动找他们的麻烦。可穷凶极恶四个字,人穷志短又四个字,你怕不怕?我孙寅怕!他张巨鹿更怕!”
  刘怀始终没有挪步,没有吭声。
  孙寅走到他跟前,在刘怀眼前晃了晃手臂,“咋的,吓傻了?”
  刘怀眼眶通红,隐约有些泪水。
  孙寅把酒壶递给这个北凉读书人,打趣道:“别怕啊,喝酒压压惊。”
  刘怀摇头苦笑道:“还是不喝了,我没喝过酒。”
  孙寅翻了个白眼,收回手,去门槛上坐着,嬉皮笑脸道:“得嘞,那我就有福独享喽。”
  刘怀默默坐在他身边。
  初春时节,以倒春寒和化雪时,最为冻人骨。
  孙寅自顾自说道:“退一万步说,无亲无故之人,无牵无挂,有朝一日终于身居高位,小善之事愿不愿做,小恶之事怕不怕做?反正这两种事,我孙寅是既不愿做,也不怕做。”
  刘怀叹了口气。
  孙寅喝酒向来牛饮且快速,晃荡着价格不菲的那小半壶绿蚁酒,唏嘘道:“唉,头疼!心太高,看得太明白,想得太清楚,所以我孙寅比你们这些蠢材更寂寞啊。以后,再也不跟你这个北凉老乡说这些废话了,浪费老子的绿蚁酒。”
  刘怀轻声道:“我想好了,我还是要当官。”
  孙寅立即笑骂道:“狗日的,你比李吉峰那榆木疙瘩还榆木疙瘩,老子什么时候没让你做官了!你小子要不做官,以后怎么给我孙寅当那官场帮闲?”
  刘怀闷闷道:“可我只为自己当官,为北凉做些事。”
  这次轮到孙寅愣在当场。
  长久沉默后,孙寅站起身,放下那只酒壶,走向自己那间屋子,好似自言自语道:“看来是真想明白了,那我酒没白喝,话没白说。”
  刘怀犹豫了一下,提起酒壶,闻了闻,转头问道:“我喝了啊?”
  背对刘怀的孙寅伸出一只手,只弯曲大小拇指,“约莫着还剩下三口酒,就当欠我三两银子了,看在北凉老乡的份上,只收你……六两银子!”
  刘怀问道:“你这是怎么算的账?!”
  孙寅走进屋子,猛然关门后,大声道:“我孙寅制艺的本事,天下第一!杀熟的本事,天下第二!”
  刘怀转过身,小喝了一口绿蚁酒,打了个激灵。
  从此以后,太安城,就又多了个酒鬼。
  只不过很多年后,年轻酒鬼没有变成老酒鬼,而是成了桃李满天下的……酒仙。
  ————
  祥符四年,春暖花开。
  北凉怀阳关一直向北的龙腰州边境地带。
  一个貂覆额、腰系鲜卑玉扣的小女孩,牵着那匹如一团火焰的赤红小马驹,在广袤草原上缓缓而行,她长得粉雕玉琢,大概可以称之为世间头等的美人胚子了。
  在她身后紧紧跟随着三位神情古板的侍卫扈从,一名指玄境界,一名金刚境,一位二品小宗师。
  在这处注定不会有战事发生的宁静草原上,仅是这三人阵容就足以让人咋舌,要知道如今凉莽大战正酣,高手宗师早已倾巢出动,过江龙地头蛇,池塘底下的千年老王八,都一股脑跟随四十万大军去往拒北城那边了。那么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孩子能够拥有这三位扈从,身份之显赫,可见一斑。其实不光光是三名顶尖高手,三大一小四人的身后,还远远吊着的那六七百披甲精骑,更有潜伏在暗中的数十位精于刺杀的死士,最后有总计六十骑的马栏子,在四周井然有序地游曳巡视。
  他们便是乌鸦栏子,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前,曾经是天底下唯一能够与凉州白马游弩手媲美的斥候!是董卓耗费无数心血调教出来的精锐,这六十骑董家马栏子,算是最后的种子了,却在此时全部用来保证一个小女孩的安全。
  可是董家大军上下,无人胆敢质疑半句。
  因为谁都清楚,在大将军董卓心目中,这个袍泽遗孤的小侄女,比南北两朝所有郡主加在一起,还要珍贵。
  小女孩不爱说话,但毫无骄纵脾性,而且天生让人心生亲近,哪怕是一路护送她漫无目的逛荡的三名高手扈从,都打心眼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闺女。
  那名指玄境武道宗师突然转头向北望去,视线可及的最远处,数骑乌鸦栏子正在与一支来历不明的草原骑军对峙,很快就有半数董家私骑疾驰而至,迅速将四人围起来,剩下三百多骑则向北而去。
  那支风尘仆仆人人憔悴的骑军似乎疲于奔命的缘故,阵型被拉伸得断断续续,在那六骑乌鸦栏子的视野中,最少有七百骑,而且根据其中两骑栏子之前传回的消息,这支骑军人数最少在千骑左右。
  那名千夫长装束的为首骑士高高扬起马鞭,怒喝道:“速速让开道路!老子正在追杀逃犯,是玉蟾州持节令和呼延大将军两人的军令!挡我者死!”
  六骑乌鸦栏子置若罔闻,完全无动于衷,既不向前,也不后撤。
  满腹怒火的北莽千夫长眯起眼,咬牙切齿,如果不是看到那碍眼更碍事的三百多骑正在赶来,他早就带兵一冲而过了,六骑而已,任你天大本事,也是一个死!
  年纪不大的董家骑将停马后,沉声问道:“何人?”
  北莽千夫长侧头狠狠吐了口唾沫,“老子是玉蟾州军镇主将,耶律宣平!还不滚开?!耽误了大事,别说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你家主子都得死!”
  董家骑将面无表情道:“我是董大将军麾下,骑军千夫长耶律斜轸。不管你是谁,只管冲锋便是。”
  那名千夫长瞬间气焰全无,仿佛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嘴唇微动,可怎么都说不出半个字。
  整座草原十三州,大小悉剔和军镇将领不计其数,但是大将军,二十年间只有十三人,直到那个当过南院大王的董胖子成为第十四人。
  同样是千夫长,同样是姓耶律,从北而来的那位恨得牙痒痒,瞥了眼那六骑马栏子,再看了看那三百多骑,心中已经确认无疑,还真他娘的是董卓私骑!你董大将军不是在怀阳关跟北凉都护褚禄山死磕吗?怎么还有骑军有闲心在这龙腰州边境闲逛?最后还跟老子撞上了?!
  他满脸苦涩,无奈道:“这位耶律将军,实不相瞒,末将正在奉命追杀一名从敦煌城逃窜出来的江湖高手,不仅是我,还有其他三支骑军向南齐头并进,别说咱们伤亡惨重,就是蛛网谍子死士,这一路上都死了好几十人。”
  董家骑将皱了皱眉头,稍作思量后说道:“我家小主人就在身后,你们南下,可以在一里地外绕行而过。”
  那名千夫长哭丧着脸道:“耶律将军,咱们这趟南下,真是恨不得把每一寸地皮都给掀起来瞧几眼,就怕错过那个高手。如今那人身负重伤,肯定逃不远,至多在我们身前十里地,我这支骑军队伍里有擅长追捕的人物,如果担心咱们这些大老粗惊扰了你家贵人,那我就只带着一百骑跟着你们,咋样?耶律将军,你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行不行?就当我耶律宣平求你了!”
  董家骑将犹豫不决。
  那名千夫长收起先前略带谄媚的神色,沉声道:“我耶律宣平死了两百二十三名弟兄,他们不能白死!”
  董家骑将举头望去,在此人身后的大队骑军,以七八骑十数骑的小股骑军各自扎堆,大多都在一名没有身披铁甲的骑士率领下,如同拉开一张大网,疏密有序地向南驰骋。
  他终于点了点头,缓缓道:“我可以擅作主张,准许你带着少量骑军跟我南下,一百骑。多一人,我杀一人。”
  那位玉蟾州军镇骑将虽然有些遗憾,但更多还是庆幸不已。
  此人也是行事果决之辈,抬臂挥挥手,只留下九十多骑跟随他笔直南下,其余骑军果真在一里之外的两侧地带,继续向前疾驰。
  在那个貂覆额小女孩身边,三百骑的包围圈不知何时稍稍向外扩展了五十步,三名贴身扈从则并排站在女孩身后。
  看到这一幕的董家骑军耶律斜轸眯了眯眼,不动声色。
  在追杀骑军那支百人队伍中,三名看似胡乱策马奔走的骑士,偶尔会下马仔细观察草地,还会拔起一棵草放在鼻尖嗅一嗅,沿着那个圆形骑阵的边缘渐渐向南,最后翻身上马,三人视线交汇后,其中一人对军镇骑将摇了摇头。
  耶律宣平表情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轻松,在小心翼翼数次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那个小女孩后,对身边不远处的董家骑将抱拳感激道:“不管如何,末将谢过耶律将军!”
  两名骑将姓氏相同而且官职相当,只不过自称末将的那位,晓得他与对方没法子。
  耶律斜轸平静道:“辛苦你们了。”
  那支如同草原秋狩的骑军继续南下追捕猎物。
  在骑军消失在视野后,策马来到小女孩身边的耶律斜轸高坐马背,他早已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南方不远处的草地。
  与此同时,三名武道宗师全部转身,指玄境界扈从完全挡住小女孩的身影,其余两人相隔十数步。
  正是陶满武的小女孩探出一颗小脑袋,轻轻喊道:“你出来吧。”
  没有丝毫动静。
  她提高嗓音,善意提醒道:“你再躲下去也没用啊。”
  终于,草地稍稍松动,然后砰然炸裂,一道异常魁梧的身形迅猛-撞向陶满武这边,两条粗壮锁链牵引出来的虹光,分别刺向小女孩左右两名扈从胸口。
  小女孩急忙喊道:“不许杀人!”
  哪怕再晚上片刻,恐怕那名刺客就要被指玄境界扈从拧断脖子。
  这名扈从已经来到刺客身前,左手五指握住那人脖子,右手握拳,距离刺客的心口只有寸余。
  陶满武左右两位扈从,则各自攥紧一条从刺客双肩透出的锁链,这端铁链尽头悬有两柄巨大短刀。
  小女孩想要上前,耶律斜轸第一次流露出焦急神色,翻身下马,蹲下身挡在她身前,眼神坚定却嗓音温柔道:“小公主,不可靠近!”
  陶满武嗯了一声,然后对那个老人喊道:“白头发爷爷,我叫陶满武,我不会伤害你的,而且,而且……你马上就要死了。”
  白发老人双眼绽放出精光,“小闺女,你说你叫什么?!再说一遍!”
  陶满武大声喊道:“我叫陶满武!”
  然后她说了句耶律斜轸在内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我认识那个人!”
  老人沙哑低声笑,没有半点人之将死的悲怆,只有莫名的快意,“好好好!好一个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就当我姓楚的欠你一次!”
  陶满武扯了扯耶律斜轸的袖口,认真道:“斜轸大哥,我可以跟白头发爷爷说几句话吗?放心,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不骗你!”
  耶律斜轸是唯一知晓小女孩那份天赋的存在,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但是我和三位长辈都要跟在你身边,好不好?”
  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一般,惹人怜爱。
  她快步向前,耶律斜轸和两名扈从紧跟其后。
  陶满武在距离那名魁梧老人和指玄境扈从五六步外,她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盘腿而坐,然后抬头说道:“有什么事情,老爷爷你说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帮你!”
  哭笑不得的耶律斜轸用眼神示意那名宗师松开五指,后者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松手收拳,横移三步,给小主人让出足够视野,哪怕知道这名刺客已到了油尽灯枯、气机干涸的凄惨地步,那名指玄境高手仍是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
  披头散发的老人也跟着小姑娘盘腿而坐,斜眼瞥了一下那名指玄境高手,冷哼道:“换做平时,老子一只手杀你!”
  其实老人原本已经放弃逃出生天的打算,之所以用尽最后的精气神隐藏此地,无非是想要给自己留下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而已。
  天大地大,竟然能够偏偏遇到这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恐怕只能用天意来解释了。
  老人低头大口喘息,宽阔胸膛剧烈起伏,气机稍微平缓之后,望向那个小姑娘缓缓开口道:“小丫头,我听那个人说起过你,但我很奇怪的是你怎么认得我?”
  陶满武没有任何隐瞒,嗓音清脆道:“之前我只知道应该往这边走,但其实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只知道老爷爷你不会伤害我……而且我能看到某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小女孩想了想,很快伸出双手,在空中看似随意的圈圈画画,十分潦草杂乱。
  老人啧啧称奇道:“这般天赋异禀,当真是闻所未闻!跟他分别前,我听他无意中提起过你,知道北莽有个叫陶满武的小丫头……”
  陶满武眨了眨那双灵气十足的眼眸,流光溢彩。
  她眼眸最深处,藏着些高兴,又有些伤感。
  老人咳嗽起来,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沉声道:“我本是公主坟大念头的……罢了,这些事就不多说了,总之我在离开北凉前是想着去中原江湖的,却得到另一个老头子的密信,说是敦煌城那边有玄机,希望我能最后做件事,只可惜我只做成了一半……陶满武,你记住,尽快让那个人知道,越快越好!让他知道他在北边不止有个女人,更重要的是那个女人,给他生了个孩子!”
  陶满武微微张大嘴巴,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老人苦笑道:“顾不得你这丫头会不会帮忙了,说句良心话,不帮也是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死得安心些。”
  说完这句话,老人艰难伸手入袖,这个动作吓得耶律斜轸和三名扈从都如临大敌。
  不过老人只是拿出一本并不厚的泛黄书籍,轻轻抛给小姑娘,自嘲道:“他送给我的一部刀谱,后来他自己也添加过一些招式,我大致看得懂,可惜全都学不会,小丫头,送你了。”
  陶满武双手接过那部刀谱,捧在怀中,眼眶湿润。
  她知道,老人是真的要走了。
  老人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笑道:“小丫头,记住喽,白头发老爷爷我啊,叫楚狂奴。是那个人一生当中,见到的第一位绝世高手!”
  老人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自言自语道:“给那湖水泡过的鸡腿,狗日的……竟然还真好吃……”
  陶满武擦了擦眼泪,对着死去的老人大声许诺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跟他说的!”
  ————
  继坦坦翁桓温、理学宗师姚白峰和三人之后,刘怀在不惑之年担任国子监左祭酒,之后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没有转任别处馆阁衙门,最终死于国子监左祭酒任上。
  期间这位离阳历史上最年轻的左祭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离阳新帝的招徕,不去做礼部尚书,不去做翰林院掌院学士。
  古稀之年的老人最后一次在国子监授课,不合常理地专门为满堂北凉读书人讲学。
  老人手中拎着一壶绿蚁酒,为那些正襟危坐的衣冠士子开课授业之前,举起手臂,轻轻摇晃酒壶,笑道:“知道在祥符四年,这壶酒卖多少银子吗?你们肯定猜不到,如今这壶酒哪怕已是最上等佳酿的绿蚁,也不过六十文而已。记得在那个祥符四年的初春大晚上,我头回喝酒,就是咱们北凉道的绿蚁酒,那叫一个贵啊,某人只给我剩下小半壶的三口酒,就收了我足足六两银子!当时还真没觉得好喝,只觉得喉咙滚烫,如果不是当时身无分文,加上是糊里糊涂赊账才喝上的酒,早就把那一口绿蚁酒吐了。而这个某人呢,还大言不惭说是看在北凉同乡的份上,三两银子的酒卖我六两了,你们说这家伙心黑不心黑?”
  在国子监求学的年轻士子们顿时哄堂大笑。
  老人微笑道:“的确很黑心对不对?嗯,这个家伙你们其实不陌生,曾经短暂担任过咱们国子监右祭酒,所幸很快就卷铺盖滚蛋了。他姓孙名寅,你们没猜错,正是咱们太安城的那位‘孙老五’,把尚书省六部衙门除了兵部之外,担任过五部尚书的孙寅孙大人!”
  北凉士子们先是下意识噤若寒蝉,但是很快就又哈哈大笑起来。
  若说别的官员,别说什么位列中枢的正二品尚书大人,就是一部侍郎郎中,也绝不敢如此公然大笑。
  可孙老尚书不一样,用他老人家的话说就是“你们小辈,只要不欺负我气力不济当场揍我,那就都没事,当面暗中骂我都无妨,我孙寅自从当上大官后,就从不骂比自己官小的人了,为啥?反正看不顺眼,就直接让他滚蛋,还骂他作甚?只有当官比我大的,嗓门比我粗的,我才只能骂一骂,过过干瘾罢了。”
  孙寅不是脾气好,反而脾气奇差,可偏偏是这么个家伙,要么对他痛恨畏惧至极,要么敬佩得五体投地,少有中立之人。
  要知道就连皇帝陛下都曾笑言:“孙老儿每次在朝会上指着鼻子跳脚骂人,不管当下朕觉得有理无理,绝不忙着下定论,每次都先装在耳朵里,等彻底回过味儿,才决定是回骂他一通,还是赏他几壶好酒。”
  先后辗转尚书省五座衙门且都当上尚书的孙寅,与前朝重臣坦坦翁,似乎很像,可又很不像。
  大概当世唯一能够在骂人一事上稳稳压过孙寅的家伙,就只有那位一生之中仅仅入京三次的北凉道老经略使,天底下担任经略使一职最久的封疆大吏,陈锡亮!就只有他了。
  半辈子的经略使,半甲子的左祭酒。
  如今离阳朝廷专门用以形容官场上某人的长久不挪窝。
  前者是指陈锡亮,后者便是说刘怀。
  老人等到众人恢复平静,沉声道:“你们这一辈的北凉读书人,大概无法想象当年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我动身赴京赶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当时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帮别地士子,衣衫鲜亮,持扇腰玉,风流倜傥。嗯,你们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会儿,有两人知道我是北凉人氏后,便阴阳怪气地一问一答,一个问‘离阳科举重经义,轻诗赋。按理说,北凉穷书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为何仍是年年会试颗粒无收?奇了怪哉!?’一个便大声回答‘因为那北凉蛮子莫说经义文章,就连诗赋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轻的脸庞,大多是愤懑神色,也有风水轮流转后的坦然和反讽,自然也有些是全然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见多了风风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说道:“我当时没能脱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实了外人眼中我们北凉读书人的粗鄙印象。你们如今,应该是没这种机会了。换做你们如此讥讽别地士子还差不多,比如当了很多年过街老鼠的南疆道读书人。”
  老人没有对南疆道读书人的命运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从不在别人嘴上。
  刘怀只是重回正题,缓缓说道:“我刘怀自认喝酒第一,授业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脸皮第五,吵架第六,当官最末。世人笑骂国子监刘老儿居心叵测,是想做那文坛霸主士林宗师,手握一国文柄,最终满朝黄紫,岂不尽是我刘怀之门生弟子?”
  满堂北凉士子寂静无声。
  老人哈哈大笑道:“谬矣!”
  老人突然间神情坚毅,极具威严,不输那些品秩更高权柄更重的中枢大佬,沉声而言,皆是老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个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跻身庙堂,必不让我刘怀在京求学之困境窘态,在后辈北凉士子身上重蹈覆辙!”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买书买笔之时,所耗银钱便要更多!”
  “刘怀必不让北凉士子与人言语之时,因乡音而惹人白眼!”
  “刘怀必不让庙堂之上,无北凉士子为国发声,为民请命!”
  这位国子监左祭酒脸色发红,停顿许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凉党齐心,骂我凉党跋扈,尤其恨我凉党骨头最硬!”
  凉党这个说法,在离阳朝廷上,向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谁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视为凉党中坚大佬之一的刘怀,在今天亲自诉诸于口!
  “在我刘怀心中,有凉党,老一辈当中,只说跟我差不多岁数的,有的已经走了,有的还在世,例如老首辅陈望,有老尚书省孙寅,有老翰林严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谢西陲,陈锡亮,曹嵬,郁鸾刀,李翰林,陆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书文,洪骠等等,他们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问自答道:“这么多日后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们凉党成员,你们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头,满脸鄙夷道:“啥?你们说我好像忘了那位?那个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隐居的老侍郎老学士?因为他啊,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嘛,当然了,我骂他不是个东西,已经骂了很多年了。不过你们可能不清楚一件事,这个老东西在晚年也是试图想要以北凉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晋兰亭一门心思想要认祖归宗,可咱们当老祖宗的,根本就不乐意认这个孙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称吵架第六,仅在当官之前,只是听这些骂人不带脏字的言语,这个所谓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骤然高声道:“离阳兵部,先后三任尚书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郁鸾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当年北凉边军!”
  “四十年,武将美谥,半出北凉!”
  “何其壮哉!”
  “我北凉!何其壮哉!”
  “你们不要忘记,你们今日之衣冠大袖,你们的腰玉琅琅,你们的高谈阔论,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凉铁骑先后以战死三十二万人的代价换来的!是昔年那座北凉王府、如今的经略使府,用那里的清凉山三十二万块有名字的石碑,换来的今天!”
  “别地读书人如何想,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是你们这些出身北凉的读书人,我刘怀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们能够牢记一天!”
  “最后,我最后说一句,你们记住那个人。”
  “他姓徐!”
  已是极其口无遮拦的老人,到今天最后,老人都没有喝一口绿蚁酒,而那仅剩一句话,也始终没有说出口。
  这句话太过忌讳,也太过沉重。
  无他无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润如酥。
  大学士府,一座临湖小榭,檐下挂落精致玲珑。
  两位同龄人并肩而立,一位是年纪轻轻的国舅爷严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门任职的孔镇戎,当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镇戎沉声道:“兵部刚得到消息,北莽大军在拒北城外折损严重,但是龙腰州的粮草兵力增援,始终没有中断。拒北城打得惨,怀阳关那边更是惨烈,凉莽这场仗,最少还得拖上两三个月。”
  严池集趴在窗栏上,笑道:“咱们京城如今自顾不暇,估计也就你对这些消息上心了。”
  孔镇戎双臂环胸,咧嘴笑道:“李翰林这家伙真是了不得,越战越勇,成了北凉关外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之后,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妪山战役结束后,他与郁鸾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骑军,配合寇江淮谢西陲两位流州正副将军,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内的南朝兵马哭爹喊娘,听说他们神出鬼没,完全牵扯住了北莽那仅剩两支野战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摇大摆绕过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这么一来,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龙腰州向北一线,都给打成了四面漏风的筛子。”
  严池集下意识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发扎手了。遥想当年,四人当中,孔武痴长得最老成,最早有了胡子,而李翰林经常笑话他严池集是个小白脸,可惜就是丑了些,比年哥儿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就算去卖屁股也卖不了几个铜板。
  严池集问道:“你说如果我们留在北凉,会怎么样?”
  孔镇戎显然早就想过这种问题,毫不犹豫道:“你如何不好说,要么在清凉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个刀笔吏,要么就是在拒北城当那白衣身份的军机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样了,最不济也能跟李翰林一样,当个白马校尉!”
  严池集笑骂道:“德性!也就是他们两个不在,你才能这么嚣张。早年有他们在场的时候,你孔武痴哪次不是乖乖当个闷葫芦。”
  孔镇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当年在北凉道,孔镇戎除了武痴这个绰号,在青楼勾栏更是有个鼎鼎有名的绰号,孔大善人!因为每次四人结伴喝花酒,唯有这位傻大个特立独行,绝对不喊什么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儿,开门见山就要跟老鸨来一句“把你们楼里头最长时间没有接客的姑娘喊出来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点名要那些容貌比较长得口味刁钻的女子,每次赏钱绝对不少,而且喊来身边落座了,他虽然不动手动脚,估计也确实下不去那个手,可也绝不冷落她们,孔镇戎这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当年名声响彻北凉道花丛欢场,不比喜好一掷千金的世子殿下名声逊色多少。以至于孔镇戎他爹当时都慌了,生怕家里这棵独苗将来娶了个相貌能够辟邪的姑娘进家门,到时候岂不是沦为整个北凉道官场的笑谈?
  所以当年那北凉四害的老爹们,心态各异,老凉王徐骁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学究严杰溪那是心疼自己儿子的名声,铁公鸡李功德则是心疼白花花的银子,孔镇戎他爹最惨,只怕未来儿媳妇是个不能走夜路的闺女,否则板上钉钉能吓死人啊。
  严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没有成亲。”
  孔镇戎没好气撇嘴道:“李负真这娘们从小眼睛就长在脑门上,对谁都没好脸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惯她的。记得她最喜欢骂我是粗胚,还敢骂年哥儿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负真倒是没舍得怎么骂,而你是咱们当中读书最多的,挨骂也少些……至于你姐,嗯,比李负真好点。”
  严池集有些无奈。
  徐凤年,李翰林,严池集,孔镇戎。李负真,严东吴。
  当年六人。
  三人在北凉,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乡,三人远赴他乡。
  春雨绵绵,湖面上涟漪阵阵。
  孔镇戎想起一事,缓缓说道:“听说那个来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该春闱夺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针对,寻了个经不起推敲的由头给压了下去,莫说会元,差点连殿试资格都没了。尤其是这次殿试,他被皇帝陛下钦点为探花郎后,更是被翻出旧账,京城上下沸沸扬扬,有人说是担任此次科举房师之一的右侍郎晋兰亭,也有人说是座师司马朴华从中作梗,有意提拔后来夺得会元头衔、却在殿试里只得了最末等同进士出身的秦观海,如今连我父亲都为其打抱不平,说探花刘怀若非在春闱里头给人穿了小鞋,指不定这次就要摘下一甲头名,加上刘怀本就是北凉道乡试头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举前无古人的连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几棍子打不出半个屁的好脾气,这些天也是念叨无数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够喝了。”
  离阳科举,秋闱即地方乡试,春闱是京师会试,所以有官场“小秋再大春,鲤鱼跳龙门”的说法。北凉寒士刘怀其实成名于春闱之前,当时此人在国子监门外抄写碑文,竟是能够让衍圣公府的当代张家圣人为其帮忙抄书,当时数千国子监学子闻讯蜂拥而至,到头来刘怀竟是最后一个知晓那名中年儒士尊贵至极的身份,此事轰动京城!只是当时囊中羞涩沦落到借住一处小道观的刘怀,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的千金买经文,也拒绝了一些人更换住址的邀请,听说好几些个京城世族都想招他为婿,也被刘怀一并拒绝了。当时京城有不少声音都说此人无非是沽名钓誉,待价而沽,一切只在“养望”二字而已。随着刘怀一举夺得探花,会试殿试的文章逐渐流传朝野,这些阴阳怪气的言语才悄悄消失。
  随着刘怀跃入朝堂视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晓一些内幕,参与秋闱会试的北凉士子其实有五人,但是其余四人都自己放弃了资格,一同返回家乡,只将所剩银钱全部赠给留京的刘怀一人。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阳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砺,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满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春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压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满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对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满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鸡,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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