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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0节

  进入十一月中旬之后,襄阳城外围的摩旗山、虎头山岛、岘山等要点给淮东军逐一夺占,近七万敌军就完全给封锁在襄阳城里。
  淮东军将卒及辎兵以及随军的民夫,冒着严寒天气,从摩旗山到岘山之间,挖出两道壕堑,将敌军完全围困在襄阳城里;在壕堑之后,在摩旗山到岘山,到虎头山岛,再到万尖山、营盘寨以及乔坳冲,淮东军的诸营垒环环相扣,站到万丈高空往下眺望,许是能看到一张密集鱼鳞状的图案从西南两侧将襄阳城团团的包住。
  又从扁山到岘山北坡,数千民夫不顾风雪天气将手脸吹得冻裂,硬硬在短短六天时间里,开辟一条长达十里的甬道,以便能将重型抛石弩直接架设到岘山北坡的崖头,能够直接攻击四百步外的襄阳南城墙。
  从罗献成据随州时期,襄樊二城就人丁一空,罗献成占之以对抗荆湖、南阳,奢家从罗献成之手接过襄樊以待北燕兵马南下,都是纯粹的军事城塞,除了驻兵外,就只有数千降附叛军的家小随军住在城里。
  无论是降叛周繁还是韩立,还是普碣石抑或佟瑞麟,都明白叶济罗荣、陈芝虎这时候都往关中撤退了,他们已经给抛弃在襄阳。
  在淅川、武关以及商州的粮草都严重不足;没有粮草,再多的兵马都没有办法据秦岭之险与淮东军对抗——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叶济罗荣、陈芝虎率八九万兵马往关中等地撤退,那摊开襄阳兵马之前的就是一条望不见生的希望的绝路,即使想突围,也不知往何处而去,即使想降,也明白他们满手沾着血腥,降了也没有活路。
  十一月初庙滩岭锁喉一役的负面作用,便是最底层的将卒也是能看明白的。从襄阳兵马给隔绝开来,而叶济罗荣、陈芝虎所部又因为粮草不得不北撤关中,淮东军侧翼没有威胁,就有条不紊的往襄阳城下推进,差不多用了半个月时间,才逼迫到襄阳城外围。这个过程对襄阳敌兵来说,就是挣扎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任何程度的突围都受到淮东军严厉打击之时,也根本找不到突围的方向跟出口,实际在襄阳城给围实之前,被迫退守襄阳城的数万敌兵就弥漫起绝望的情绪。
  既便有困兽犹斗之谓,但看不到生与逃脱希望的困兽,也不可能会有持续挣扎的意志。即便有垂死挣扎之谓,但看不到生与逃脱希望的垂死之徒,也只会徒劳而绝望着的坐以待毙。
  进入十一月下旬,淮东军便对襄阳形成合围,从二十二日起在岘山北坡架起重型抛石弩以来轰击襄阳城的,除了石弹、泥丸弹、火油弹之外,还有装满宣传单的陶罐。
  那一枚枚陶罐在城墙或城内檐角上砸碎,雪片一样的传单便漫天飞舞。虽说敌卒里绝大多数人目不识丁,但只要很人识字,传单上的内容就很快在城里传开。
  参与南阳及彭湾岭等屠戮事的降附军,自田常、韩立以下、营将以上的叛降将领以及参领以上普碣石、佟瑞麟等虏将共计有一百二十三人,都列入一等战犯;其他虏将、降附军百夫长以上军官以及伪燕委任县丞以上的文吏列为二等战犯,其他降附军军官及普通文吏为三等战犯。
  传单里未提淮东将对一等战犯的处置,但许二等以下战犯在三十日之前出城投降免死罪,但会判五年到二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之刑,许二等以下战犯刺杀一等战犯将功抵罪刑;将判处普通军卒三到十年不等的流徒苦役罪刑;许附奢家而后投燕胡但未事杀戮的杨雄率残部投降,杨雄所部将领斩杀一等战犯出城可算投诚……
  宋浮、高宗庭等人的意见,本是先诱敌出降再行清算之事,林缚没有采纳。
  诱杀之计,可一不可再。
  这次用诱杀之计,将北伐之时,诱杀之计就会失效,反而堵死那些当初被迫降燕但没有犯下大恶之人的南归退路,但对犯下大恶,特别是参加屠戮平民的叛将、虏将,也断没有饶恕其罪的可能。
  淮东军中一些激进的将领,甚至欲将困守襄阳的敌兵全部屠尽。
  不过,不用诱杀之计,全部屠尽襄阳之敌,阻力太大,会给淮东军自身增加许多不必要的伤亡。而此次的清算,将为以后的北伐竖立一个先例,林缚也是要宋浮、高宗庭他们慎重考虑其事。
  最终合议出来的结论就是分罪定刑,将降附军将领及虏军将领以及一些文吏分三等定罪。由于困守襄阳的敌军旗号明确,确知田常与韩立所部参与过南阳及彭湾岭屠戮事,花了十数日时间,从现有战俘嘴里审问出参与南阳及彭湾岭以及在燕胡南侵屡次战事里参与屠戮事的敌将共一百二十三人,列为必诛的一等战犯。其他叛附及虏将,列二三等战犯。
  杨雄所部给单独列出来,一是杨雄所部降奢家及随奢家投燕胡以来,未参与屠戮事;二是出于攻城的实际需要,要将杨雄残部单独列出来以进一步的分化襄阳敌军,以减轻三十日之后攻打襄阳的阻力。
  杨雄在其部战船给淮东水军完全击毁之后,仍有近四千兵卒退到襄阳城里,盘踞在襄阳西北角,在困守襄阳城里的敌军之中,算不上特别强大的力量。
  不过林缚意在尽诛一百二十三名一等战犯,都是襄阳城里的高级将领,在这些敌将的控制之下,敌军里的低层武官以及普通军卒即使有心出降,也很难出城来——那杨雄所部也是给这些欲降迄命的敌军低层武官及军卒开的一个后门。
  虽说襄阳关东多是纯军事要塞,使得淮东斥候及密探无法渗透进襄阳城里,但杨雄所部的屯防地就在襄阳城西北角。从二十四日起,从虎头山岛登陆进入万尖山、负责封锁襄阳城西北方向的淮东军,就同时开始隔着城墙往杨雄残部投射箭书劝降,也言明要求杨雄收容其他降附军及虏军愿投降乞命的底层武官及军卒。
  杨雄及其部将领倒是一直没有给回应,淮东军在外围也是不焦急,从容不迫的做攻城的准备,将壕堑、前垒逐步的推进到襄阳城下,将更多的重型抛石弩架在壕堑之后、架在能直接轰砸襄阳城墙的范围之内……
  从十一月初起,襄阳的敌军就开始断粮,早说能宰杀骡马充饥,但叶济罗荣率西岸兵马撤退时,到观音尖一役襄谷通道给断时,留在襄阳城里的骡马仅两千余头,给逾七万人分食,也只能支撑半个月,到十一月下旬就彻底断粮。
  当然,普碣石及佟瑞麟等虏将所部手里还有近万匹战马,但胡虏将卒便是宁可自己饿死,也不肯食战马,怎可能有将战马交给新附汉军食用?非但不将战马交出来分食,反而还要将城里此时异常珍贵的树皮草料拿去喂养战马,以便突围时战马还有脚力,就越发的引发新附汉军与虏兵之间的对立跟矛盾。
  闹到最后,普碣石、佟瑞麟等虏将才勉强同意将病死的战马交出来供新附汉军分食充饥——相比较饥饿,对困守敌兵威胁最大的还是连日期来随大雪而临的酷寒天气。
  叶济罗荣率西线兵马进伐关中时是春夏之交,克关中进兵南阳是夏秋之交,几乎所有的兵卒都没有准备寒衣——为速取荆襄,西线兵马几乎未曾休整就马不停蹄的越汉水南下,也没有时间准备寒衣及御寒的被褥。
  为了减轻后勤的压力,燕胡甚至从屠戮的南阳军民身上扒下衣裳发给军卒充当秋衣,但单薄的衣裳也许能勉强抵挡秋寒,但挡不住滴水成冻、有如刮骨剐肉一般的酷寒,特别是大雪封城的几天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冰毙在营舍里。
  今年也是一个寒冬,除了水流湍险的汉水、淮水没有冰封之外,稍北一些淯水、北汝河都冻了一个结实。襄阳城西南两侧一直到东城外滩与汉水相通的护城河,也是由于上游引虎头山岛汉水的源头叫淮东军沉船封堵之后,由于水流不再湍急流动,进入十一月下旬之后也冻了一个结实,省了淮东军填护城河的工夫。
  河南之地更是进入冰天雪地的季节,淮西军也止步于汝州。不管董原真心或假心,在这个季节都没有办法真向北进军。
  而在黄河冰封之后,在开阔的黄淮平原,燕胡的骑兵则能发挥出最大的优势来,林缚也明确传枢密院令,使董原、岳冷秋在汝州、涡阳一线休整兵马,整顿防务,由寿州、濠州、东阳等府,负责淮西、河南诸军的补给。
  从二十五日过后,襄樊地区雪虽停但风未息,融雪天气更叫襄阳城里天寒地冻,周同也早在二十四日午后就下令部署到位的八十余架重型抛石弩从西、南两侧日夜不停的轰砸襄阳城墙,以求在三十日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为淮东军将卒强攻进襄阳城内打开缺口。
  往前追溯到汉末刘表领荆州牧之时修筑襄阳,襄阳历朝都是汉水雄关,三面夹水、一面临山。襄阳城有六门,城墙最矮为北侧临水、东侧临滩不易受敌直攻之处,但也要超过两丈高;而西南及南面临高处的城墙都要超过三丈,最高甚至达到四丈,夯土为必砌覆砖石,可谓坚固异常,易守难攻。
  但在各种重型投石战械面前,过于高耸的城墙实际极大的增加了受弹面积。
  两丈高的城墙,在四百步外的弹射准确度也许是十投一二中;而四丈高的城墙,弹射准确度就会倍增到十投三四中——而越是高耸的城墙,在重逾百斤的石弹轰砸下,则越是容易坍塌。
  林缚在淮东新筑城池时,对城墙的高度一般要求不超过两丈;事实上到后期,林缚要求各地加强防务,但不再要求新筑或增筑城池,而是增加对险要地形及交通要塞处小型塞垒的建设要求。
  江宁城在江宁战事受创颇深,林缚也没有修筑计划,他甚至考虑在江宁城墙上打开更多的缺口,以利运输,而将江宁的防御交给外围的军事防塞,规模要小得多、成本更低廉,而防御性更强。
  当所有的军队都失去野战的勇气,城池修筑得再高再险都没有作用;一支军队只要有血战的勇气,哪怕是再小的地形优势都会发挥到极致——除了抛石弩在攻城战中的大规模应用,林缚更想将整个社会往初级工业文明推进。硝石与硫磺总不会一直稀缺,而在工业时代的战争利器面前,将一座城市都包围在内的城墙对防御的加强作用实在有限得很。
  在重型抛石弩上大量使用铁铸部件,在提高结构强度延长战械的使用寿命跟持续发射的能力的同时,更沉重的基架使得投射、精度也得到相应的提高;为供应抛石弩有足够的石弹,淮东军起初就调拨四千民夫专进入摩旗山采石。
  从二十四日到二十九日之间,参加攻城的重型抛石弩从最初的八十架增加到一百三十架,共向襄阳城投掷一万余枚石弹,襄阳西侧、南侧逾六里长的城墙直接受弹数量就超过两千枚,从二十六日襄阳西南角的城墙就整体垮塌,到二十九日襄阳城西侧与南侧总计长近七里的城墙总共形成十一处缺口……
  淮东军并不急于从这些缺口强攻进去,更像只是为了叫城里的低级将卒及军卒有机会出城;从开始轰砸襄阳的五日间,计有三千余降附军趁淮东军在攻击的空隙从城墙缺口走出来向淮东军的阵地缴械投降。
  对在摩旗山前垒指挥战事的周同等将,亦或是在北岸樊城督战的林缚来说,并不在意三十日期限之前出城投降的敌兵人数是多是少,更在意的是以此去估测守城敌兵的抵抗意志……要是敌兵抵抗意志还坚韧,真正派将卒拥上去夺城的时机还会继续拖后——时间是彻底站在淮东军这边的。
  虽说一年内接连两次大战,叫淮东也有财力匮乏、难以为继的压力,但到庙滩岭锁喉一战之后,战事对中枢后勤的压榨就稳定下来。眼下在邓州、淅川以及分守汉津、石城、随州的诸部兵马,实际上已经进入休整及整顿防务时期,而汉水打通之后,物资运入荆襄,要比早期通过淮山栈道往柴山储备物资,至少在运输成本上要节省许多。
  沉默了数日的杨雄,于二十七日夜派亲信夹在其他出城投降的敌卒里进入外围的淮东军阵地,向淮东军提出投诚的请求。
  投诚与投降截然不同,投降要列入战俘,而罗文虎在礼山附淮东则算投诚——投诚后,淮东用或不用另说,但依道理而言,淮东即使不用,也应可许其解甲归田,事后不能追究其前罪,更不能将其列为战俘看待。
  林缚考虑再三,决定接受杨雄的投诚,于二十八日夜派人秘密入城,与杨雄约定二十九日在淮东军正式攻城之前由其部袭打守西城的佟瑞麟部虏兵,为张苟部从西城攻入襄阳创造条件……
  二十九日午中,比之前所称的最后期限实际要提前一天,杨雄如约进袭佟瑞麟所部虏兵,使西城敌军大乱,张苟指挥所部将卒从给抛石弩打出的西城墙缺口趁机攻入襄阳城内——
  襄阳城内的敌军受饥饿与严寒以及身处绝境、没有逃脱希望的多重压迫,近一个月来就处于崩溃的边缘,除了列入一等战犯的主要叛降将领及虏将及其少数嫡系亲信外,底层军官及更普遍的军卒几乎都丧失斗志。
  之前受高级将领及嫡系扈卫的压制不能出城投降,此时淮东军强攻进来,放下兵器就能救活,已经没有再有抵抗之心。
  二十九日入夜之前,张苟就率部攻下襄阳西城,将城内的战线推到城中心襄阳府衙附近,唐复观则于二十九日夜也对襄阳南发起夺城猛攻,是夜在城中弃械投降者就多达万余人;到三十日凌晨阵前斩杀敌将佟瑞麟。
  到三十日黄昏之时,仅有周繁、韩立、普碣石等敌将率最后顽抗之敌约五千余嫡系兵马退入襄阳东北角死守。既没有突围的希望,也没有投降的可能,只是徒劳的作最后的挣扎。
  三十日以及十二月一日,唐复观从城外调入大量的蝎子弩,部署在残敌顽守的东北角城之外围,将数以千计的火油罐投入残敌顽抗的角城里。于十二月二日入夜之间,唐复观下令引燃几乎要从东北角流溢出来的火油,而后趁火势稍歇之时强攻破入,全歼残敌……
  于十二月三日彻底攻陷襄阳,是役毙敌一万七千余人,此时在攻城之前饿死或冻死的敌兵也高达六千余,俘敌三万九千余人。
  此外,杨雄率部投诚,兵卒及家小共不足五千人从襄阳城存活下来,但在战后皆解除甲械。林缚责令杨雄及其他投诚将领归乡还田,交出他们在战争劫夺的财货,每丁许领淮东银元三十枚并由地方授田三十亩以养家口,归家不得雇佃及仆婢,需以事耕织,委命地方官府监管三年之后可许迁他地居住或另择他业;兵卒拆散后携家小到荆襄各府县充为役夫,许三年免其役就地安置——在战争末期投诚的杨雄即使在襄阳之战立有一定的功绩,但所受的待遇,自然不能跟战事前期投诚的罗文虎相提并论,更不能跟战前就投附淮东的王相相比。
  要没有区别,只会叫更多的投机分子骑墙观望到最后一刻。
  但不管怎么说,杨雄及其他从襄阳一战活下来的部将的命运要比其他受俘的叛降将领及虏将好得多,领银元三十枚并授田三十亩,回地方至少也是一个中产之家,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对于普通投诚的兵卒来说,他们投诚只是想活命,即使分散到荆襄各府县充役夫,也要比其他不知道会流放到什么疫病滋生、酷热或苦寒之地、生死难揣的俘兵好得多,还有相当一部分得家小相随,甚至三年之后还有安置于地方的希望。
  投降三万九千余俘兵里,计有一等战犯二十一人,其余一百零二名一等战犯都在夺城战中不降给当场毙杀;其他二三等战犯计有一千六百二十九人,其中于三十日期限之后被俘计有三百六十七人,连同一等战犯一律给甄别出来作为死囚监管,准备押往江宁行刑。
  其他战犯连同俘兵,包括其他庙滩岭及收复新野等战的战俘,计四万五千余人,也于十二月上旬分别往石城、黄陂以及荆州等地押送。
  也就是在十二月上旬,为期达五个月之久的南阳-荆襄会战就此彻底结束。
  除陈韩三残部约千余人逃往淮山南麓深山之中要继续围歼之外,叛将孙季常、马德魁、莫纪本等要么给淮东军围杀于战场之上,要么在事给部将擒斩以赎罪,要么在淮东军后期的清剿中被俘。
  整个南阳-荆襄会战,前期南阳军包括河中军梁成翼所部在内,计有十八万军民被屠杀一尽,战后仅于元归政、梁成栋所率残部不足两万军民存活下来。
  战事发展到后期,淮东军联合池州军、荆湖军共计投入近三十万兵力,另有辎兵及随军民夫近十六万,以淮东军伤亡四万六千(其中战死一万两千)、池州军伤亡一万两千(战死六千人)、荆湖军伤亡三万(战死两万四千人)、民夫伤亡八千人的代价,前后大小十数战,共击毙敌军计有十一万人(含死于荆州城下降兵及新附汉军三万人);俘敌逾二十万(包括向淮西投附的钟嵘、罗建、王仙儿、霍桐等军六万人马),战事期间向淮东投诚的罗文虎、杨雄等部计一万两千人,此役共歼灭燕胡西线兵马逾三十二万,其中包括燕胡本族精锐骑兵四万五千,仅使陈芝虎及叶济罗荣本部共不到九万兵马逃入关中……
  卷十二(终卷) 定鼎
  第1章 江宁风潮(一)
  从采石往东,便是朝天荡、江宁城了……
  朝天荡天青水白,阔及天际。
  胡文穆绰立船首,望着朝天荡在入冬后仍有三四十里阔的水面,朝天荡原名野雉荡,后是高祖都江宁而得名朝天荡,朝天荡之朝天二字便是取意“朝觐天子”也……
  胡文穆心想他此来江宁,倒也合朝天之意,袖手身后,随船逐水往龙藏浦汊口而去。
  东入江宁的船舶多经金川河入江宁城,而西来的江宁的船舶经走龙藏浦西河入江宁城,胡文穆早年经游宦江宁,但此别二十载未尝东来,喟然长叹一声。
  十一月二十六日胡文穆从樊城乘船南下,汉水之中都是从江庐等地北上的船舶,有两三千艘,使得胡文穆放舟而下也无法纵意快行。时督两湖兵备事兼领江夏府事的傅青河,又邀胡文穆在江夏停了一夜,请教荆湖治政及将吏选录之事。一直到十二月一日,胡文穆才从江夏放舟而下,一直到十二月四日才进入江宁境内。与此时同,从襄阳出发的传捷快马也与此同时赶到江宁。
  将近龙藏浦汊口,左岸停着许多车马,随行侍候的胡文穆幼子胡学魁眼睛尖,带有些疑惑的说道:“那些都是出城来迎接父亲的官员吗?”
  罗文虎站在船首拿起单筒望镜往龙藏浦左岸看去,回头跟胡文穆说道:“许是枢密院的官员出城来迎胡大人……”
  罗文虎在礼山投附淮东,之后就一直领兵参与荆襄会战,铁松溪一役过后,又调入军情司随军作战,一直没有时间安顿家小。
  胡文穆放弃兵权之后,携二子只身往石城见林缚,胡学长返回鄂州兼领府事,就胡文穆与幼子胡学魁随军北上,林缚从水军拔了一艘战船给胡文穆充当官座船送他回江宁——这两桩事凑到一起,林缚便令罗文虎领一队禁营军将卒护卫胡文穆去江宁,随便让罗文虎在经过汉津时将他的家小接往江宁安顿。
  胡学魁尚未加冠,心性还未沉淀下来,这数日倒与罗文虎及随行的禁营军将卒混得厮熟。
  罗文虎随身的这只铜望镜还是拿庙滩岭之役的战功从军情司换出来的,随身视若珍宝,东行数日来,站在船头眺望江山辽阔,远山如在眉前,叫他看世界的眼光有着微妙的变化,越发深刻的体会到以前在随州军里太坐井观天了……
  胡学魁从罗文虎手里接过铜望镜,往龙藏浦左岸看去,回头疑惑的跟父亲说道:“为首者身穿紫衣,兴许便是淮东财神林梦得林大人……”
  在江宁的林系官员,若论品轶,以林续文、黄锦年二人为首,此外就是林梦得、刘师度、林庭立、秦承祖等人,都是有资格穿紫衣的将臣;其他林系官员虽然权柄也重,但实际的品轶倒还没有达到穿紫衣的资格。
  林续文身居副相之位,出城远道来迎胡文穆,有些说不过去。
  胡文穆请辞荆湖行营总管、招讨使等职,但身上还有枢密副使的职衔,也恰是枢密院派人出城迎接最是恰当。
  胡学魁要比罗文虎年纪轻,但对官场之事耳濡目染,要比年过三旬的罗文虎精通,故而能猜出在岸边来迎的官员有可能是林梦得。
  罗文虎想想世界也真是奇怪,他曾身为流匪寇首,而胡文穆则曾为封疆大吏,此去江宁也极可能会顶替余心源进入政事堂为相,偏偏有机会同船而行前往江宁——江宁城对罗文虎是个绝对陌生的地方。
  对一座丁口一度高近百万的城池,即使在江宁之战后林缚一直都在极力削减江宁城过多的丁口以缓解粮食压力,江宁城的丁口仍然保持在五十万以上,这是罗文虎以往是难以想象的情景。
  岸上所立之人,果然是林梦得及其他随行出城来迎胡文穆的枢密院官员,待船近岸,便登船来与胡文穆见面,笑道:“胡公可安好,浮梁一别,还记得小弟梦得乎?”
  胡文穆对林梦得的印象极浅,但弃兵权而附淮东之后,他都仔细理过以往的人生轨迹,寻找与淮东诸人的联系。
  实际上,林梦得年轻时随货队往浮梁贩茶,而当时胡文穆任浮梁县丞,确实有见过面的可能。但林梦得当时不是随林族掌柜赴宴的茶栈伙计,又怎么会叫胡文穆记在心里?
  好在林氏在越朝的地位一直不低,包括上两代林族还出来江宁工部侍郎这样的高官,叫胡文穆记得在浮梁时有与林家子弟交往的旧事,心想也许见过林梦得。
  胡文穆此次来江宁,是林缚指定的顶替余心源的副相人选。
  林梦得才任枢密院支度使,轶同六部待郎,同三品。不过,对淮东崛起史了若指掌的人都应晓得,林梦得才是林缚依重的淮东文吏之首,有着淮东财神之称的他在淮东的地位,实际是与林续文并重的,也就是说地位不会差过胡文穆。
  “若非故人知交,文穆可不敢当林公出城远迎!”胡文穆还礼道。
  虽说迎接胡文穆不是很正式,毕竟不能夺将归江宁的林缚的风头,但与林梦得出城的孙敬轩、周广南、李书堂、林宗海等人,无一不是淮东及林族一系的核心要员,以示对胡文穆的重视跟尊敬;林续文虽然没有出城相迎,但也托林梦得表示今夜会在宅里设私宴与胡文穆小聚。
  林续文在燕京为官时,曾与胡文穆有过几次宴聚,交情谈不上深,但也算是故人。也由于林续文是林族的真正嫡系子弟,胡文穆对林续文的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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