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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节

  “京里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在盛传,比如说李兵部给东胡人收买了,正占着松山,跟东胡人谈条件——这样的谣言本是无稽之谈,但是李兵部在松山城一直不肯进军,就难保宫里与朝中诸公会有什么想法。谣言的传播,应有东胡细作在暗中操作。另一方面,也有消息称,东胡将从大同撤围的条件从赔银五十万两降到二十万两,大同也传来消息说那边的虏骑有集结撤兵的迹象,与此同时,辽阳方面又不断派人到松山和谈……其实这时候大同方向的虏骑,不管是撤兵还是不撤兵,这种种消息扑朔迷离、或虚或实的掺杂在一起,都会让京中疑影重重。当然,市井消息要传到宫里去不是易事,说不定已经有朝廷大员或宫中人物给东胡人收买了。另外,高先生在淮东时,都察院就连续有参劾李兵部的折子。虽然没有直接弹劾李兵部通敌,但绝好不到哪里去!有责难李兵部拖延进军的,有责难李兵部纵容子弟横行乡里的,也弹劾李兵部暗中克扣粮饷运到京中私买的,——特别是克扣粮饷的弹劾折子,是张协在都察院的门生黄而成所进,对李兵部很不利……”
  “……”高宗庭神色沮丧,没有说什么。
  克扣粮饷自然是无稽之谈,他确实为李卓暗中从淮东拿粮运到京中私售,但一切都用去补贴军用,一两银子都没有落下私人口袋,但是谁信?
  京中粮市自然给张协及户部官员在背后撑腰的粮商控制,他们在京中私售米粮一事,不可能完全瞒过张协。
  换作平时,这也算不了什么;手眼通天的人,如梁氏、如郝宗成、如张协及户部官员,有几个不在做这桩事?
  只是张协这时候将这桩事扯出来,又直接诬指李卓克扣粮饷,杀伤力极大。他们还无法辩解,天下又有几人会相信李卓大公无私到这种地步?要是李卓对宫中那位言听计从,这桩事算不了什么,但与私通东虏的谣言以及李卓坚持不肯出兵等事结合起来,只会加剧宫中那位的疑心。
  张协这时候要将李卓拉下马,不难理解。
  当初燕北形势危恶,非李卓不能力挽狂澜,张协那时候也只能指望李卓出来救急。
  这时候张协与朝中诸公都头脑发热,以为平虏有望,就不希望这桩“大功绩”落到李卓头上。
  李卓以兵部尚书衔帅边镇,获得松山大捷,就离相位更近了一步。张协也许不会信李卓与东胡人私通,但他不会不防李卓争他的相位。
  张协深知崇观帝的心思,他不会明面上反对向辽阳进军,但赶着李卓占了松山之后不肯再进军,他焉有不往李卓身上泼脏水的道理?
  对张协来说,宁可将破辽阳的功绩给郝宗成,也要远远好过给李卓得去。
  郝宗成是内臣,功绩再大,封爵封侯封王都有先例,却不可能跟他来争相位。
  退一万步讲,即使不能将李卓拉下马,张协也更希望李卓在打辽阳吃败仗,将松山大捷的功绩抵消掉。
  “梁家是什么态度,梁习父子长期镇守边地,应该对东虏有更清楚的认识,他们应该不希望燕北防线崩溃的……”孙尚望问道。梁家背后的人物就是梁太后,梁习又是鲁国公,占了河中以及大半个山东,在朝廷的根基很深,影响也大。
  “梁家的确不会希望燕北防线彻底崩溃,”吴齐说道,“但梁家也不认为东虏有一举攻破京师的能力,这时候梁家更希望李兵部向辽阳仓促出兵吃败仗!”
  孙尚望看了高宗庭一眼,见他神色黯淡,心想他对梁家的心思应该早有准确的认识。
  即便在淮东,特别是看到淮东有逐鹿天下可能之时,也没有多少人希望元氏恢复中兴之治——梁家有这样的心态,实在不奇怪。
  至于郝宗成——郝宗成当初能坐看晋中军覆灭,指望郝宗成能顾全大局,还不如指望一头猪——偏偏宫中那位对郝宗成又是出奇的信任。
  “我离开京师时,宫里又发了一道催李兵部向辽阳进军的上谕去辽西,”吴齐声音沉重的继续说道,“据宫中传出的消息,随这道上谕去辽西的,还有一道秘旨。至于秘旨里写着什么,秘旨是交给谁手的,倒是探不出什么消息……”
  “已经到这一步了啊!”高宗庭长叹一声,转过身去,望着茫茫大海,脸颊落下两行清泪。
  换帅?孙尚望与胡乔中对望了一眼。
  谁都晓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然而君臣相疑、临阵换将这种事,从来都是史不绝书的——李卓亲率蓟镇兵进攻辽阳,都是十分凶险的事;这时候换个人率蓟镇兵去打辽阳,能有怎样的结局,自然可想而知了。
  高宗庭的绝望,吴齐等人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东胡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动作、有怎样的布局,津海这边都要以燕北防线即将彻底崩溃为前提做准备了。
  吴齐吩咐孙尚望、胡乔中道:“我与高先生去昌黎,等淮东最新的指示过来,也许要拖上一段时间,不过这边不能再拖下去——从今日起,所有来津海的粮船,米粮一律不入官仓,统统卸到津卫岛。船尽可能往南撤一些,防备天气还有大寒的可能。我刚与大公子商议过,这时候就要往南边撤人,大规模的,只能先走陆路往阳信疏散;所有的预备兵员,一律编入现役,所有的铁作,都转为军用……”
  第34章 步步惊心
  元月十二日,辽西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张希泯掀开车帘子,眯眼看着车外茫茫大雪,问前面的车把式:“这是到哪里了?”
  “前面就是宁津堡,再有一百四十多里,就到松山城了……”车把式回道。
  “明天入夜前能赶到松山城吗?”张希泯问道。
  “这天气……”车把式露出为难的神色。
  张希泯将头探出车厢外,回头看去,五百余骑都牵马而行,十分的辛苦。后面的一辆马车,坐着内侍省的局郎杨文昌,是郝宗成在内侍省里的亲信。
  张希泯年前由翰林院转到兵部任员外郎,他此去辽西,就是再一次携上谕敦促李卓对辽阳用兵兼劳军慰问,从李卓出临渝关以来,这已经是第十二封上谕了。
  杨文昌半睡半醒间,感觉到马车停了,掀开车帘看到张希泯探出头来看这边。坐车时候久了,也觉得手脚僵硬,跳下马车来,跟张希泯说道:“张大人,还是下来活动活动腿脚吧,整日坐车可不好受……”
  “杨大人以为李帅这回会出兵吗?”张希泯下了车来,伸展着身手,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
  “张大人所携上谕,封他当燕国公,子袭乡候,赏功银四万两、银牌子八百枚、赏饷五十万两,”杨文昌竖眉问道,“他李卓还想要什么,总不成贪心在居延宫有他一把椅子吧!”
  杨文昌这话说得险恶之极,张希泯只当听不明白,说道:“我也是担心的问一问,要不是李卓还不为所动,该要怎么办?他可是边帅啊,所谓将在外……”说实话,他不晓得杨文昌所携秘旨里写的是什么。
  “轮得了他得瑟!”杨文昌不屑笑道,“蓟镇将领,有几个不是郝大人提拔起来?真要撕破脸,看郝大人怎么收拾他?”
  张希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将骑兵校尉喊到跟前来,说道:“要兄弟们再辛苦一天,明日天黑前赶到松山,每人再赏十两银喝酒!”
  听到有银子拿,五百余疲惫不堪的骑兵顿时振作了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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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月十二日这一天,河淮大地也是大雪茫茫。
  冰坚路滑,但从泗阳北上宿豫的驿道还算平整,这是早一年花大力气修整的,没有给废掉。张苟与李卫押送一千四百余辆骡马大车,冒着风雪,载着上万石米粮以及其他物资,赶到泗阳城寨北三十里外的陈家沟,交给早就在这里等候红袄军接收。
  在陈家沟等候的红袄军首领是马兰头的亲信李良,他率领两千人马,到陈家沟来接运粮食。他与张苟相熟,站在那里寒暄。李良的部将李剩儿按捺不住性子,从腰间抽出剔骨刀,在粮袋上扎开个口子,晶晶亮的粳米就像水线似的流出来。
  看到大米从口子里流出来,跌到车上,跌到雪地里,李良手打着顫,弯腰去捡跌落雪地里的白米,生怕有一粒米给漏了——这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捧在手里,似乎都能闻见诱人的饭香,伸舌舔了一口,生米在嘴里越嚼越香,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包括李良在内,红袄军绝大多数将领都不信淮东会有这么好心,会白送粮食给他们。即便李良这次带人来接粮食,他所率的两千人马,都是马兰头麾下兵甲俱全、最精锐的战兵,来之前两天都敞开肚子吃饭,就是防备着淮东会搞什么阴谋诡计。
  便是与张苟寒暄时,李良一只手也是警惕的按在腰间佩刀上,这时候看着淮东的运夫退出陈家沟,将上千辆大车、上万袋米粮及盐等物资停在陈家沟东侧的旷原上,李良心潮波澜起伏:岂不管淮东怀着怎样的心思,这些都是救命粮啊!
  当年淮东对他们就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一刻,李良心里还剩那些敌意就化解了大半……说再多的好话,许再多的好处,都没有给救命粮来得实在!
  “米袋子,淮东还要收回去吗?”李良将嘴里嚼烂的生米视作美味咽下去,张口问张苟第一句就是这个,“从淮阳过来,一路上除了饿死的,冻死的人也无数……”
  米袋子都是麻线编织而成,拆开来可以制衣。米粮为先,但大寒天气,没有衣裳穿也是大问题。
  “不收回,都给你们;这一千四百辆骡马大车也都给你们,”张苟说道,“这次拨给你们的粳米,都是舂好的,下回就是谷子。数量不会扣减,不过要你们自己组织人手舂米……”每月舂四万石米,要用的人手就恐怖得很,宿豫也不缺人手,完全没有必要将什么事情都帮他们做妥当了,“下回,会送回种子跟农具过来,你回去跟红袄女及马帅说,你们所答应的条件,也要尽快落实——李大人及随员在睢宁、宿豫两地的安全,也要你们派人保护周全了……”
  交接完,张苟率运队返回泗阳城寨,李卫及随员留了下来。
  李卫及随员除了监督地方秩序不给破坏外,还要监督每批米粮保证有四分之三的量运去各乡寨堡。接济饥民将以各乡寨堡为基础广设粥场,避免米粮都给刘妙贞、马兰头运进城储备起来。
  各乡寨堡负责接济、安置事务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以李卫在睢宁主政时选拔出来的吏员为主。随李卫北上的随员,也基本上都是睢宁、宿豫及淮阳县人,熟悉地方。这样就能确保红袄军东进的同时,地方势力非但不会受到冲击,还能在接济饥民等事务里,得到加强。饥民以各乡堡塞为基础进行安置,也能减弱饥民对红袄军的依赖。
  睢宁、宿豫、淮阳三地,虽说地少人多又水利失修、田地荒废,但只要去开垦、去播种,哪怕三县一年只能多出十几二十万石的米粮收成,也将极大减轻淮东的接济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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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水之上,天愈寒,水愈清白,船行水上,往淮口而去。
  宋佳陪林缚坐在船舱里,也觉得天冷得难受,手脚冰寒,只是拿薄锦被盖着腿脚,坐在软榻上看林缚在那里研究地图。
  顺利完成米粮第一次交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简单一些,林缚也乘船返回崇州,为即将来临的大变做些准备。
  陈芝虎的部署主要在西线,在大寒天气,也不会贸然对淮阳发动攻击,淮泗的局势两三个月之间,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两三个月之后,天气回暖,万物初生,除了淮东接济的米粮外,河渠沟山里,能食的野物、野菜、鱼虾等也多些,淮泗之地的几十万饥民,多少能回复些元气。至于红袄军,米粮足够供应,三五个月应能恢复到鼎盛时期。便算燕北防线这回彻底崩溃掉,东虏的前锋哨骑能渗透到淮泗来,也是三五个月之后的事情。
  关键是现在还无法预料,在面对十数万虏骑的涌来,梁家会做怎样的选择……
  地图铺在案上,大同、宣府、蓟北三镇构成燕北防线。
  蓟镇军主力已经推进到辽西前端,晋中军覆灭之后,随后两三年间,又是虏骑重点袭掠的地区,地方势力残破,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在太行山以东,京营虽有八九万兵马,但战力实在令人堪忧。津海军虽说有一战之力,但人数太少,顶多在战前将兵员扩充到万人,守住津海、河间、沧州等城也仅是勉强,再不济,可退到阳信。
  再往南就是梁家:梁成翼在河中府,堵住虏骑从晋南南下的口子;梁习在济南、平原,堵住从冀南南下的口子。青州军包括阳信在内,以及登州水军,实力有限,但都偏在东面一隅。
  就当前形势想看,主要还是梁家的选择决定着中原腹地下一步的形势。
  “梁家打着如意算盘,”宋佳胳膊肘支在榻上小几上,手托着清媚的脸,相距几步距离看着林缚,说道,“他以为蓟北军即使覆灭,也能让东胡人伤些元气,包括大同、宣府都给打残,在整个北方,朝廷就剩下他梁家可以依赖——梁习心里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而显然叶济尔的算计要更高明一线。除非早半个月,李卓能将蓟镇主力从辽西撤回来,留万余精锐守松山城,拖到此时,即使不换帅,北方形势也是九死一生!”
  “……”林缚转身看向宋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下松山城时,即使凶险,但打辽阳,蓟镇军还有锐利,说不定还能搏出一两成的希望来。所以,那时东胡人在大同的兵马,还不敢有什么异动,实际应有一部精骑分散在焰山一线,以备辽阳之急——”宋佳够过身子,将地形拿出来,铺在膝盖上,拿纤纤玉指在图上比划,“如今拖了一个月,东胡人在辽阳应动员了更多的兵力,而蓟镇军在松山锐气也丧,再打辽阳,希望更加渺茫。换作我是虏王,此时应将大同兵马的精锐抽出来,可得三四万的精锐骑兵。从晋中借道,穿过太行山再入燕南——朝廷即使仍用李卓在辽西帅兵,北方形势又能好几分?”
  林缚蹙眉思虑,宋佳继续说道:“一旦东胡人进入燕南的精锐兵马超过三万,梁家观望的可能性更大,朝廷仓促间无法南撤迁都,唯有再诏天下兵马勤王。然而,能调动的,也仅有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等有限兵马——南边这时候就会跟着动了……”
  林缚心里微叹,知道宋佳分析是对的。
  朝廷在南方所能掌握的兵马里,能称得上精锐的,其实不多。
  董原善治军,但这两三年里他所能掌握的资源很有限,五万兵马,能称精锐不足两万,还约有三分之一给孟义山掌握在手里驻在维扬休整,是宁海军旧部。
  陈芝虎本部一万兵马能称得精锐,也是朝廷此时能掌握的最精锐战力。
  岳冷秋其人有些治军的才干,他任江淮总督兼领长淮军时,长淮军得到大量的资源投入,又从与流民军的数番苦战中熬了出来,此时有三万兵员,都有一战之力。
  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虽说长期滞留在江淮之间,离南线较远,但南线吃紧时,完全会可以迅速南下支援,封住奢家千辛万苦打开的任何一个缺口,进行拉锯作战。
  无论是罗献成还是刘妙贞,都没有能力将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拖在江淮战场上无法脱身。
  罗献成率部南下,将水搅浑,这还仅是奢家需要的第一步。一旦大同方向的虏骑再次插入燕南,朝廷诏天下兵马勤王,才是奢家发动总攻势的时机。那时候,南线能不能支撑住?
  或许北方危急时,岳冷秋咬住牙,不让长淮军北上勤王,怎么样?当然,这个对岳冷秋来说,也是风险很大的决定,这时候还无法判断。
  第35章 抉择
  到今天,《枭臣》在纵横算是整整一年,更俗在这里非常感谢收藏、阅读、捧场、评论《枭臣》的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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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领旨!”
  李卓跪在香案前听张希泯读完圣旨,撑着膝盖站起来,跪在地上不久的时间,仿佛将仅剩的精力都耗尽,站起来,打了踉跄,差点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耿泉山在一旁眼疾手快,上前将李卓搀住。
  李卓将圣旨接过来,拿在手里,站稳脚步,没有理会张希泯,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郝宗成,一字一顿的说道:“辽阳绝不能打!蓟镇军是大越朝最后的依仗,不能轻易拿了去冒险,我李卓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不能做朝廷的千古罪人!”
  李卓此时虽说是个精力耗尽的老人,但他如此说话时,其威势令郝宗成不能对视。
  郝宗成目光转向别处,脸讪然笑道:“你是主帅,你说不能打自然是不能打。只是你我做臣子,当为朝廷分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总不能躲在松山城里一点事情不做吧。圣上会怎么想你我,朝廷诸公会怎么看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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