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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节

  旁人都冷眼看好戏,都说这是梁文展投靠林缚、得罪岳冷秋、刘庭州的下场。
  梁文展这段时间夹着屁股做人、低调做事,仿佛一副受到打击的模样,心里却清楚得很。
  张玉伯在短短半年多时间里,从江宁府司寇参军到出知徐州,连升四级,但与陈韩三同处一城,是福是祸,还真难以预测。
  林缚曾劝张玉伯托病辞谢,张玉伯思量再三,还是接受岳冷秋的辟举,到徐州任职,他心里也是希望能有一番作为,但家小都留江宁,只身到徐州赴任,心里未尝没有做最坏的打算。
  看看这一两年来,多少知府、参政、参议、宣抚使、监察使、提督死于战乱。乱世将临,性命都不能得到保证,升官又怎么算得上一桩好事?
  要不是想透这点,梁文展又怎么在淮安夜奔林缚?
  战后,梁文展要争淮安通判倒不是没有机会。一是他心里有愧刘庭州,不想在淮安与刘庭州对立而处。再则他料到会给淮安的官员孤立,夹在淮安府诸官员中间任通判,难有施展拳脚的机会,远不如独掌山阳更有作为。
  梁文展心里清楚,林缚据淮东以自立,山阳县的地位比淮安城要重要得多。
  梁文展谋求的是淮东军的地位,而不再是朝廷所授的官位,又怎么可能放弃山阳知县一职,去争没有什么实质意义的淮安府通判?
  要说出身,淮东军诸人自林缚以下,哪个出身又是高了?林缚能率淮东军诸人做出这一番事业,闯出这一番天地,便是士大夫眼里的“胡闹”所致。
  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为官,恰恰是他一贯的作风,梁文展倒不会觉得有多意外:铁匠里就没有可用之大才?
  或许在他人眼里,林缚此举有些过于张扬,几乎将淮东军推到与士大夫势不两立的地步,不是善策。
  梁文展认识又有不同。
  崇州修捍海堤便有蛰伏之意,相对于奢、曹、梁等势力,淮东势力毕竟没有太深的根基,这期间也奢望不了会有多少名士会慕名来投淮东。
  此时提拔铁匠做官,在士子清流听来十分的刺耳,但天下间会有多少因出身而苦无出头之路的有才之人听闻此事,会到崇州撞一撞运气?
  此乃千金买马骨也。
  待三五年后,士子清流对铁匠做官一事也能冷静相看。而淮东一旦夯实了根基,有逐鹿天下的实力,真正有远见的士子清流,在择主而附时,还会在乎那些虚名吗?
  肖魁安出身低微,靠战功搏得如此地位,十分的辛苦,如今出任淮安府军指挥使,实权与正七品的府司寇参军相当,但素来给同僚文官瞧不起。
  听到胡大海口出怨言,肖魁安心里就颇为不满。
  刘庭州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感刘庭州对朝廷的忠义,知道刘庭州对林缚一向都有看法。肖魁安没有吭声跟胡大海争辩,以免引起刘庭州的不快。
  刘庭州对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做官一事不置可否。
  这是林缚为淮东制置使司所辟举的幕僚官,是林缚的特权。即使惹得天下士子恶目相对,也更能限制林缚的野心,对朝廷来说,要算一桩好事。在刘庭州看来,林缚若能忠于朝廷,是两百余年来少有的能臣。
  林缚如此要修捍海堤,刘庭州一时也看不透他是忠是奸,倒不纠结铁匠做官这些细枝末节。
  刘庭州微叹一声,让随扈出舱吩咐开船,争取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崇州境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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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庭州是自己到崇州来,事前也没有知会崇州一声,也就没指望崇州会有派什么头面人物到县境来迎,料得崇州也不会为胡大海、梁文展、肖魁安三人的到来而大动干戈,毕竟还有盐铁使及海陵府的官员要接待陪同。
  官船从北官河进入运盐河,便算是进入崇州境内。
  岸上有数骑哨探驰来,隔岸相问:“可是从淮安发来、山阳知县梁大人所乘之船?”
  在船头的舱头大声回应岸上:“正是,淮安知府刘府尊也在船上……”
  那数骑也没有吭声说什么,也没有派人上船来检验,兜着马首,便往回赶。
  入境给问询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刘庭州坐在舱室里也没有在意。
  又行了约半个时辰,听见前头车马声大作,刘庭州也疑惑的让人推开舷窗往外看去,却看到一队骑兵逶迤有两三百人,正从往东沿河岸往这边而来。前头奔驰的数骑扛着仪旗,沿岸走马大声吆喝:“淮东制置使有迎淮安知府……”
  林缚亲自到县境来迎,刘庭州倒没觉得有什么荣耀的地方,侧头看了梁文展一眼。
  刘庭州过来又没有知会崇州,除非淮安那边有人刻意通风报信,不然林缚不会知道他会来崇州。就算他来崇州,林缚多半也不会亲自来迎。林缚来迎的是梁文展,只是提前知道他在船上,这才临时改的口。
  再说之前来人探路,问的也是梁文展在不在船上。
  这里面的蹊跷,刘庭州不会搞不清楚。
  即使林缚不来迎他,刘庭州也没有怨言。林缚官阶在他之上,本来就没有上司到县境来迎下属的道理。令他意外的,是林缚竟然屈尊来迎梁文展。
  若说林缚在崇州辟举铁匠为举,有张扬跋扈之姿,但他能亲自到九华来迎梁文展,倒是体现出他礼贤下士的雅量来。
  梁文展暗附淮东军,放弃淮安府通判不做,林缚这一迎,倒也不屈他了。
  刘庭州心里微叹:林缚这样的人物,不做治世之能吏,必为乱世之枭雄。
  为林缚辟举铁匠为官事,胡大海一路行来是满腹怨意,此时看梁文展心里竟是酸溜溜的感觉。
  梁文展自诩修身养性有成,此时也难免心绪激动。只是他这激动的心绪也无处表达,毕竟林缚知道刘庭州在船上,也只能临时改口称来迎刘庭州了,他只能将这激动的心绪按捺住,跟着刘庭州后面走出舱室,与崇州诸人见面。
  第8章 宴前唇战
  从九华到崇城还有一百多里水路,时近黄昏,林缚迎得刘庭州、梁文展等人,便先在九华宿夜。
  九华早年便是崇州、鹤城草场衔接皋城、兴化两县的水陆码头。
  只是早前运盐河淤浅,不利大船航行,西山河与运盐河之间也没有河道相连,而崇州又地处偏隅、鹤城草场的职能单一,九华也只是三县之间很不起眼的小商埠。
  西山河与运盐河的贯通,运盐河清淤拓宽,崇州成为津海粮道的核心始发地,淮东腹地诸县的米粮有近半都要走水道从九华通过,运往鹤城、崇州,移船出海。
  九华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便崛起成一座繁华的镇埠。
  在胡致庸的主持,九华城已经筑成。
  九华城规模不大,周六百步,只能算军垒、城寨。
  城池建得坚固,挖去浮土、铺石为基、夯土为芯,外覆城墙砖,是峙立在西山河与运盐河汊口的一座坚固壁垒。
  林缚出镇淮东制置使,在山阳、泗阳一线驻有重兵,九华没有驻兵的压力。
  不过,林缚仍在九华军营还驻有两营甲卒。
  兴化、皋城、建陵等淮东腹地诸县,若有事,从九华调兵,要比直接从崇州调兵节约一天的时间。
  驻军不干扰地方事务,在九华捕盗设卡的,还是巡检司直辖的刀弓手。
  刘庭州对崇州的认识,仅来自地方志,此时过来,算是对崇州有新的感观。
  九华作为巡检司归淮东制置使司直辖,但刘庭州细观此地民情,能认识到淮东制置使司之下,军政、民政事务有着明显的界限,分开来管理。
  想到这里,刘庭州侧身窥了一眼林缚身后那个黑瘦、神情有些拘束的汉子。
  刚才做过介绍,刘庭州等人已认得他便是这段时间来,搅得淮东议论纷纷的那个铁匠孙打炉。听他的名字,打炉、打炉,便能知道他的匠户身份。
  冶金监、冶金副监只是制置使司内部所置的官衔。朝廷可管不了这么多的花样,与船政使、副使、百工监、副监、军械监、副监等官职一样,都统一称为将作丞及将作少丞,分列正八品、从九品,属低级文官。
  不过怎么说,林缚辟举匠户为官,便是往烧得正沸的油锅泼了一瓢冷水,算是触了大忌。
  林缚在驿馆设了宴,款待刘庭州、梁文展等人,崇州这边,由林梦得、秦承祖、孙打炉等人作陪。
  入席时,盐渎知县胡大海正好与孙打炉对案而坐。
  听闻崇州辟举铁匠为官,胡大海心里怨愤,又见林缚屈尊亲迎梁文展,心里羡恨,心里便几分狂态按不住。看着对案的孙打炉坐姿不雅,胡大海越发按捺不住,忍不住出言戏弄:“孙大人初为大人,可知‘大人’二字何解?”
  这大半个月来,孙打炉还在适应他新的身份,听林缚的指示,进了战训学堂最基础的识字班,远远达不到断文析字的水平。
  匠户身份卑贱,但像葛福、孙打炉等杰出之辈,也仅仅是卑贼的出身,限制他们不能读书识字,不能入仕为官,但论聪颖才智,远在常人之上,自也有一股子傲气在。
  听不懂胡大海咬文嚼字的话,孙打炉倒也不慌,手撑着桌案,等人帮他。
  林缚坐在居中的主案前,也仅仅一笑,对孙打炉说道:“胡大人问你做官的道理……”
  孙打炉朝林缚行了一礼,才跟对案而坐的胡大海说道:“我孙打炉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做官的道理,只知道打铁?胡大人知道怎么打铁吗?”
  “我不会打铁,但要我管铁作,我会从匠户里择其善,以为匠首,鞭苔之,使他们各司其务,则其业不乱……”胡大海说道。
  “匠户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我孙打炉从出生就在铁炉前滚爬,我能分辩,胡大人怎么分辩?”孙打炉反问道。
  胡大海倒没有想到这个莽夫倒也伶牙俐齿,反口跟自己分辩起来,冷笑道:“善或不善,有口碑相传,为官者又焉能不察?此等皆御人为官之术,孙大人若有心要学,本官倒不吝惜相教……”
  梁文展微微一笑,胡大海这番话也是针对他而说。看来林缚亲来九华相迎,真是刺激到他,使他刁难孙打炉的同时,又按捺不住有卖弄之心。
  “如何做官,我让胡大人说得一时糊涂。不过大人有言,只要我能让冶铁工场每年产出更多的好铁来,这将作少丞便还是由我来做;若不能,凭我嘴里说得再漂亮,大人也会将我这个将作少丞撤了,换其他人来做……”孙打炉说道,“我粗人一个,学的也只是打铁的本事,不知道其他官要怎么做才算好。就将作少丞来说,我以为,只要能产出更多的好铁,便算是做好了。胡大人如果能指点孙打炉如何让冶铁工场产出更多的好铁,孙打炉愿意拜胡大人为师;若是学做官,那还是算了……”
  “孙大人这番话倒是精彩,叫文展开了眼界。文展细想来,孙大人这一番话可以归为一句:重实绩而轻学名,”梁文展在一旁,他知道孙打炉的这些说法,应该是这段时间受林缚影响所致,实是林缚在崇州立基选才的根本,他将话题一转,说道,“眼前淮东最紧要的是修捍海堤。谁主持,若能将修捍海大堤修成、修好,便是工部侍郎、尚书也当得;不然的话,便是像陈钟年那样,道德、文章再好,又有何益?害处更大罢了……说到修堤事,胡大人以为这捍海堤应该怎么修?”
  梁文展以黄河修堤民夫大乱来说事,胡大海也给堵得无言以对。
  刘庭州沉默不言,细思孙打炉、梁文展的话,暗道:若以实绩来检验,谁能主持将捍海大堤又快又好的修成,倒是比陈钟年更胜任工部侍郎一职。
  林缚不管堂下唇枪舌剑,这样的争执会持续很久,他早有心理准备。
  虽说两汉独尊儒术之后,天下并非没有其他学术流派传世。有大争议会造成对立,也会很多的好处。他最终的目的是想能在旧学上结新花。而不是抱残守缺,让天下人的脑筋继续僵化下去。
  这里面的事情也许要几代人才能做成,也不急于一时求成,但就眼前,吸引能人巧匠过来,更能增加淮东的实力。
  林缚吩咐身边的随扈:“你出去看看,老工官他们回来没有?”
  过了片刻,葛司虞与老工官葛福走进来。
  葛司虞虽为匠户子弟,但考中秀才功名,又在江宁工部担任过主事,这次给辟举为司工参军,是最没有争议的一个人物。
  葛司虞换了湖青色官袍,走进堂来给大家行礼。
  这时候天气已寒,葛福穿着反毛的皮袄子,沾了很深的灰渍,戴着皮瓜帽,仿佛乡下老农,其貌不扬。
  林缚之前让人在身边置了桌案,这时候站起来迎道:“老工官,你坐这边来……”
  胡大海之前见林缚在身边安排了一个与刘庭州相当的坐席,还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人物过来,没想到是一个糟老头,他的锐气给梁文展、孙打炉所挫,倒想看看这个老头是什么人物。
  “要不是葛老工官年岁大了,我倒想麻烦葛老工官来担任修堤的总指挥,如今葛老工官是制司的咨议,”林缚跟刘庭州介绍葛福,“葛老工官在筑成崇州新城之后,就在鹤城沿线考察,对修捍海堤之事,也最为熟悉。说到修捍海堤,还是要问葛老工官……”
  刘庭州倒想起葛福这么一号人物来,坐在案前揖道:“原来是太后所赞‘天下巧师’的葛福老工官,庭州在这里有礼了……”
  “当不起,当不起……”葛福回礼道。
  葛福在匠户里是特殊的存在,得特旨赏赐,脱了匠籍,其子葛司虞才得参加科考做官。林缚让葛福与刘庭州对案而坐,刘庭州都不会觉得屈了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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