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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回老祖宗,是真的,听他们说珍妃娘娘当时脸都气绿了。”钱川笑着,看得出太后十分中意敬和格格,便顺着太后的心思说,“不过也是珍妃娘娘骂人再先。”
  太后接过缘缘递到手边的新茶,怒气渐消散进茶香里,“性子太软可不成,是要懂得回嘴,你看她今儿把承周给呛的,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听话音,钱川恍惚觉得太后已经开始在心里打条框,衡量起敬和格格的方方面面了,到目前为止,尽是优绩。缘缘上前给太后捶肩,“老祖宗您瞧,六爷那面该是有动作了,倒不用劳您出手相助。”
  太后知她指的是似云,唉了一声,“一对母子没个母子模样,狮牙对虎口似的斗,哀家真是拿他们没法子。”喝了半旬茶,还是不放心,吩咐钱川道:“让敬事房上养心殿那边候着吧,如若有个万一,也好有所防备。”
  敬事房?敬事房有一项职务是管皇帝房事的,太后没有明说,他却知老主子关注的是这桩事由。钱川面上应着,背地里遵照太后的嘱托一一准备着,自己的想法却与太后背道而驰,“依我说,老祖宗多虑了。六爷怎么瞧得上似云那丫头?”
  “可不是,”缘缘不迭点头赞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爷跟敬和格格情分不一般,六爷一向又跟皇贵妃不对付,格格受了欺负,以六爷的为人怎肯善罢甘休?不过虽说老祖宗这次是太过谨慎了些,主要也是替六爷着急呢,不常说么,“多大的人了,也该开窍了……”。”
  话说着走到德阳门的岔口上,两人撂开话头一个前往了皇贵妃的景仁宫,一个前往珍妃的钟粹宫,奉命代太后给两宫主子娘娘各拨了赏赐,一人一瓶御药房特制的“金伤散”。
  太后的赏赐包含着震慑的意图,事后据宫里扩散出来的风声判断,应该起到了良好的效用,两宫娘娘受礼时一个惊,一个吓,不知哪个宫里茶盅不小心还碎了一个,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不得而知,话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格格您瞧,太后娘娘也向着您呢。”觅安就着窗外遗留的暮色给她手上换药时这样说道,“就是这一时的安分不代表永久的安分,太后娘娘也不能总盯着咱们这面,还是要时刻提防着的。”
  太后给承乾宫的也有赏赐以示安抚,是一副牡丹图,画卷的几朵折枝牡丹安插在绍兴酒坛中,牡丹象征富贵,“酒”与“久”谐音,取“富贵长久”的祥瑞寓意。郁兮选择把它挂在内室西面的墙壁上,这个位置显眼,一进门就能够看到。
  “这画有些奇怪。”郁兮尽量忽略掉上药时手心的疼痛,望着画中牡丹的工细华丽,“没有提诗,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冯英正指挥太监们进门摆晚膳,听这话搭腔笑说:“太后娘娘擅丹青,极有可能是她老人家的亲笔画作,以往也有宁寿宫拿画作赏的先例,上次应该是三公主出嫁乌里雅苏台,土谢图汗部中旗,老主子画了幅《玉堂富贵》赠与三公主,上头画了牡丹花和玉兰花,听说特别漂亮。”
  听闻这样的过往,郁兮突然感觉心头坠下来一股莫名的压力,“三公主是邦交和亲的大功臣,我怎么能跟三公主相比呢?太后娘娘也太过高看我了。”
  觅安横她一眼,“格格不必妄自菲薄,您受得起。”
  膳摆齐了,冯英提着银筷布菜,“这话说的是,没什么受不得的,太后娘娘慷慨,夸您赏您的,格格尽管认了便是,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是格格您有这样的资格。”
  郁兮皱起鼻子,撇嘴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快别说,再说我该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承乾殿里又有了欢笑,夜半月升之时,她的睡梦中也增添了鸟语花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是从前,郁兮对生活的见解相比以往多了几分深思,人的一生有阴有阳,时而会有恶意相随,时而会有善意相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百味,而她不过也只是初尝到了其中的冷暖两味而已。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宁寿宫的施压,景仁宫对待郁兮再次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面对那扇对她紧闭的朱门,郁兮明白,因为淳懿贵妃在世时,后宫女人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年华岁月里充满了太多纠葛恩怨,她与她们最终也无法达成和解。
  她怅然回过身,仰面朝天覆眼感受那层稀薄的晨曦,这一方一方圈禁的天地里,究竟埋藏了多少声嘶力竭的恨意?
  回到承乾宫,掀开从辽东带来的那本《小窗幽记》,不知怎的却失去了沉浸其中读书的劲头,郁兮心头没来由的烦躁,只略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书页推到了一旁。走到殿外,也只是漫无目的散逛,那份闲适无处安放。
  冯英随着她漫步,溜了她一眼,提个醒道:“格格若实在觉得闲得慌,奴才陪您到御花园里逛逛吧。”
  提到御花园,郁兮想到了摘藻堂,“我记得六爷上次说摘藻堂就在御花园的后面,谙达陪我到那书堂里瞧瞧吧,没得回头他追问起来,又要怪我辜负他的好意了。”冯英垂首,脸上暗暗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忙开口应是。
  郁兮才刚入宫第六日,宫里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未曾到往,入眼的均是陌生的风景,承乾殿往后穿过琼苑东门,御花园中早春的梅花正开放,她在枝桠间穿梭,发簪被枝头勾落后再捡起来,拂下簪头上沾染的泥土和花瓣重新插回发间。
  然后穿过万春亭和浮碧亭的琉璃细瓦,正对的便是摘藻堂,殿内的总管太监张奉先接待他们入殿,与御花园中的梅香发生冲撞的是满殿的书香墨香,一座一座黄花梨的书架从地面拔起承接天花,置身于这样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文山中,纵然学识渊博之人大概也会生出类似于“泯然众人矣”的感慨吧,郁兮想。
  在万千智慧汇聚一堂的此地,她何等渺小。殿内的苏拉太监们安静的打扫和整理书籍。郁兮随手捞了一本《左传》,坐在南窗下埋头看了起来,这一看便忘了时间,有人递了杯茶过来,她接过来慢慢喝下半盏,茶盅又被人接去放在了桌上,那双手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瞥了眼看回书页间,又瞥了过去。
  郁兮心里倏地一跳,抬起了眼,隔着一张茶桌,一人坐在对首,金冠银翅,玉带锦袍,眼底因窗外的光线渲染,有波光浮动。
  她惊愕,忙放下杯盅起身见礼,压低声量道:“见过六爷,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他叫起,“不多会儿,也是刚到。”言毕他身后远远站着的周驿,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恭亲王伴着这阵声响抬手遮起窗外的光,略微减退了脸周泛起的刺热,他确实是在撒谎,他坐在她对面至少有两个刻钟,等待她发现他的过程中,他望着她指尖捻过一张张书页,然后便会有一阵一阵的书香被翻动,携着遗落在她身上的花香扑面而来,打破这样花影浮香的时刻太过可惜,他不忍心。
  “王爷处理完公务了?”她伸长脖子尽量靠近他,悄悄的问。
  他失笑,“公务永远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不过是忙了大半晌有些累了,就近便来逛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远处有人又开始咳了,从养心殿到摘藻堂,斜跨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三大殿外加一个御花园的距离,与其说是就近不如说是打听清楚敬和格格去向之后的故意之举。眼看着恭亲王挡光的那只手放了下去,周驿心里直乐,撒谎这项本领原本就是一回生两回熟,主子爷脸皮磨厚了,光天化日之下张口就来。
  郁兮低声笑道,“那还真是巧了。”
  “是很巧。”恭亲王皱眉,目露疑惑,“你为什么夹着嗓子说话?”
  郁兮环顾四周感叹道:“这样神圣的地方,大声喧哗多不好。”
  他没有看错她,读书学习是一件枯燥的事情,除了翰林院那帮老学究之外,她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从中发现乐趣甚至胸怀敬畏之心的人。他当初编撰《四库全书》时所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她的珍视。很少有人真正懂这件事情,提到他编书的功劳,他们只会夸赞他如何了不起,那些不过是停留在口头上的表达。不像她,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了他彼时的心境。
  恭亲王起身携她一起穿梭于林立的书架间,娓娓道来:“四书五经,汉书史记,诸子百家,诗歌韵律。这当中有多少学识,多少观点,谁人算得清?春秋战国时百家争鸣,不同学派之间争芳斗艳,朝代更迭,思想永远都是在进步的,所以我们在前人面前无需自愧,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在他们面前讲话。”
  得到这样的鼓励,郁兮笑着,坚定点了下头说:“好!”音量没拿捏好,有些过于大了,余音袅袅,在空寂的大殿中回响。
  她赶忙掩口,手腕却被他握住了,郁兮怔了下,蓦地一下猜到了他的意图,挣扎着说:“我没事,我没事……王爷快放开……”
  他却不依,把她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郁兮奈何不过他的力道只得作罢,靠在书架上把脸偏往了一侧,书架辟出的长长通道里只有他们二人,尽头是透进玻璃窗的光,半下午的光力度很浅,勉强能够到她脚边来,像一从即将偃息的炆火。
  “疼么?”他慢慢抻开她蜷缩的手指问。他掌心的温热烫得她鼻子眼睛发酸,郁兮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事发至今,他一直在担心她手上的伤情,从御药房王太平头中所获知的“伤情严重”并不能给他最直观的描述,直到亲眼看到,他才知道到底严重到了哪般地步,那十只指尖上上针眼密布,麻绳撕扯出的血痕纵横,掌纹的缝隙里嵌着血痂,脱痂的地方露着新生泛血的皮肉,简直令人不忍直视。谁能想到那双玉面的肌肤下,竟然藏着如此触目惊心的境况。
  第37章 共情
  恭亲王一直都认为自己身上缺乏感同身受的能力, 除了自身的喜怒哀乐, 他无法与其他人的心绪取得共情。直到此时, 他方察觉出在郁兮身上,他的短绌获得了延长, 因为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她的疼痛。那些伤痕一下一下在他心里重蹈覆辙。
  随之而来的是愠怒, 他把冲荡在胸膈间的火气强行遏制下去, 把她的手捧到唇边呵出一口热息, “给你吹口仙气, 这样还疼不疼了?”
  郁兮紧紧咬着唇抬眼看他,撞进他的眼窝里噗嗤笑了下, 又慌忙垂下眼,她的鼻翅,唇瓣止不住的发抖, 眼睑被他目光蛰的急眨,最后缩回胳膊, 背过身把手趴在了书架的边沿上。
  她把脸埋在手背间,泪珠沿不断滴落,碎在脚下那盏光晕里。他望着她微微瑟缩着的肩头, 侧脸的线条紧绷了起来。
  郁兮并不想这样,人前人后她都能做到云淡风轻, 她以为自己内心的治愈速度要远远超过手上的伤痛,她以为自己已经把委屈和难过全部消化干净了,可是仍旧有残留。偏偏在他一人面前失了算,他温言安慰她的一句话, 便教她溃不成军。只有面对他时,她的情绪才会出现波动,才会有倾诉的欲望。
  她泪洒一场,不过也只是无声又短暂的啜泣,随后转过身来,摘手绢擦去眼泪回答他道:“我不疼了,王爷可别错怪我,我没那么娇气。”
  “还嘴硬。”听她鼻腔里淅淅索索着,他摘了汗巾蒙住她的鼻头,“之前不是说好了,遇着麻烦来找我的么,你一个人逞的哪门子强,这会儿在我跟前抽鼻子,给谁瞧呢?怪我没保护好你么?”
  郁兮被她牵着鼻子,齉着嗓音道:“王爷那样忙,我怎么好意思去麻烦你。”
  他使劲掐她的鼻头,“事情再多,多你一人算得了什么?今后不能再这样了,听见没有?”
  “疼疼疼!”她小声嚷着,他松开些力道,呵斥:“使劲!把鼻涕擤干净。没得回头冲风着凉。”
  郁兮望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鼻子里咕噜噜一通擤,他把汗巾折叠起来又扽了扽她的鼻尖,确信她的脸面彻底梳理整洁了方才收手。
  她从他手里抢过汗巾,“是我弄脏了,回头洗干净再还给王爷吧。”他没有拒绝,默认着看她把汗巾收了起来。
  “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没?”郁兮听到他发问,眼仁突然间又泛起了潮,紧紧攥着他的汗巾,等候嗓口那股酸意退下去方道:“我记下了,今后再遇到什么麻烦,就找王爷您帮忙,再也不独自一人硬扛了。”
  “记清楚了。”恭亲王搭抹着眼横她一下,“这会儿心里好受些没?”
  “您快别说了,”郁兮抬手抹眼尾,嘟囔道:“本来我心里就不难受,都怪你,故意说那些戳心窝子的话,我是被王爷感动坏的,成不成?”
  未想到他才是惹她落泪的罪魁祸首,她当着众人的面傲骨嶙峋,嘴上功夫硬起来敢骂皇贵妃是石头,却在他跟前丢盔卸甲,显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这样特殊对待他,给人一种备受珍惜的感觉。
  恭亲王唇角勾抹出一丝笑,忙又强捱下去,突然意识到他的骄傲和自尊在她面前表现的过于卑微,“承蒙殊遇”本该是常人用来对他表示敬重感激时的言辞,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因她差别对待他的那点情意而暗自窃喜。
  他困惑,又怎肯轻易受降,咳了声稳定军心,重振旗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我替那两位主子娘娘承担过错跟你道歉么?”
  郁兮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内心真正的感受,见他误解了她的意思,忙摆手解释说,“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不是不分好赖人,怎么会怪罪你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手忙脚乱的急切又牵引出了他的笑意,他心里懂了便好,无需通过话语描述的太过坦白清楚。“你在这边玩吧,”他道:“我先回养心殿。”
  恭亲王转过身要走,郁兮追着他昂肩负手的背影迈了一步,“王爷。”他顿下步子,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谢谢你。”
  他背着她颔首以做回应,又抬眼迎着窗外那道光束走去,纷乱的光斑晃动,他微微降下眼帘,脸上是默然的笑。
  一座书架的背后,周驿和觅安隔着书丛的间隙偷窥那面的世界,浑浊泥沼中的一汪清泉,在那里有交心的话可说,有真情的泪可以挥洒。那厢告别的同时,周驿也跟觅安打了再见的招呼,沿着书架底端折过来的人影,追到书架的尽头,迎了他离开。
  回到养心殿,照例是陪同恭亲王批折子,用晚膳,再批折子,周驿躬身静候,日夜跟御案犄角的云纹牙头打照面,那块紫檀上的纹理硬是被他呆怔的目光凿得又深了几分。
  亥时御膳房又进奉了顿夜宵,周驿这才得以松活腿脚伺候恭亲王用了碗参汤,见他放下碗,便问道:“王爷预备上哪?”
  “三希堂。”恭亲王胯步走着,“去安排。”
  周驿一下子警醒起来,拿眼捉了殿门口的小砚子,后者抖了个机灵忙提袍子溜着门角钻进了夜色中。三希堂挤挨勤政亲贤殿的隔壁,过道里铺设着蓝白相间的瓷砖,走廊的尽头是那幅仙人观花贴落画,一人端立在前,翘首以盼。
  望见来人走近,似云福下身去,“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恭亲王叫了起,折开步子走近三希堂,似云跟到门口被周驿给拦住了,拂尘沉沉压在她的手腕上,“既是王爷亲口点名让你在三希堂伺候,我等就不往里入了。之前在景仁宫里当差的,想来你伺候人的规矩差不到哪去。六爷接手养心殿之后,能进来当差的宫女你是头一个,进去唱出好戏吧。”
  拂尘的穗子摩挲着她手背而去,似云道了句:“多谢谙达教导。”最终通过了那道畅行无阻的门。
  三希堂作为御用书房,跟养心殿其他殿所比起来不算特别宽敞,除去通道里的隔间,四方格局里的半边天地是南窗下的那张暖炕,恭亲王在炕沿上坐下身,似云跪在地毡上伺候他脱靴。
  葱白十指压在乌缎的靴布上,颜色对比强烈,美得耀眼。恭亲王问:“你入宫有多少年载了?”
  似云手指顿了下,又衔接上了动作,“回王爷,奴才十四岁入的宫,已经在景仁宫当差三年了。”
  头顶恭亲王的嗓音沉下来,“这样轻的年纪就当上了景仁宫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想必平日里很会识人眼色吧。”
  音调生冷没有任何起伏,故此也听不出话里到底是褒是贬,似云心里骤然一阵紧张,凭她多年伺候人的经验,宫里的主子字面表达的与心里所想的有可能不是同样的意思。
  为难之处就在于她不能让恭亲王主动挑起的对话冷场,便硬着头皮道:“多谢王爷夸奖。”
  靴子脱了下来,恭亲王收腿坐在炕上,问道:“这房里的花是你换的?我记得之前里面插的是干花还是绢花来着。”
  似云起身,见他望着身侧北墙上的十三只壁瓶,便回话应是,“今儿御膳房的谙达们上御花园采梅花做梅花糕,奴才就托他们额外摘了些带回来插瓶,是奴才自作主张了,若是王爷不喜欢,奴才重新换下来,之前的那些干花绢花奴才都还好好收着呢。”
  “那倒不必。”恭亲王正回身,翻开紫檀炕案上的那本《六韬》看了起来,缓声道:“满室飘香,难为你有这样的心思,勤换着吧。”
  似云忙应是,随着话音的消落退至一旁,三希堂正南连着槛墙是一面通体的大玻璃窗,廊间里悬挂的宫灯透出光影,窗边摆放着的青玉蟠螭觥,青玉牺尊砚滴沐在其中,折射出温润的光泽。
  她不由把视线往回调转看向那幅“深心托豪素,怀抱观古今”楹联下的人,伺候男人应该与伺候女人不一样,她想,伺候主子娘娘需要把脸皮磨厚,适应冷言厉词的敲打,掐准她们情绪转换的时机去讨好周旋。
  伺候恭亲王,她心里没有准谱,他的一言一行对她来说都是强有力的压制,恭亲王是宫中所有年轻女孩口中津津乐道的对象,是她们只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存在。
  而她也不例外,虽然皇贵妃和恭亲王母子之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私下里跟宫里要好的小姐妹谈论起恭亲王,她跟她们一样青天白日里做梦,对全天下最具权势的他怀抱着虔诚的向往。
  似云不傻,她何德何能得以入了他的青眼被挑进养心殿里当差?她有自知之明,她站在御殿中,心头悬着一把随时都能落下来的刀,最终的归宿不过是沦落为恭亲王报复皇贵妃的工具罢了。
  不过能为他添茶倒水,甚至得他一句夸赞,她还是觉得满足。不是所有在宫里当差的姑娘都能像她一样踏足养心殿。既然失足落入陷阱之中,那便争取一份荣耀作为对自己的弥补。
  有人轻轻叩响了身后的楠木雕花槅扇,是恭王王府拨调入内宫当差的小砚子,似云走到门边从他手里接过一只黄瓷的万寿无疆茶盅,仅仅是一只茶盅而已,没有托盘也没有杯托,接过来之后,茶盖下积蓄的热透过瓷壁灼烧着她的手。
  她本能的缩了下,小砚子重新把茶盅让进她手里,“这是王爷最喜欢的婺州举岩,刚沏出来的,等放凉些姑娘再请王爷用吧。”
  恭亲王面前的案几上摆着青玉笔山,白玉笔筒,还有正在翻看的书籍,没有多余的地方容她手中那杯茶,隔扇上镶嵌着原本用来安置茶具的两只半圆茶几现在却被两只花瓶一左一右的占据。似云明白过来,这便是她得罪恭亲王,准确来说敬和格格所带来的惩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次轮到她受教训了。
  茶水沏得很满,即使手指颤动的幅度很小,滚烫的开水还是沿着茶盖与茶盅杯□□/接的/缝/隙流下然后渗入她的指缝,她死死咬着牙忍耐着,热辣还是烫得她撕心裂肺。
  终于等到茶水的温度降了下来,似云福身上前,“请王爷喝口茶吧。”
  恭亲王倚靠在黄缎靠背上,肘弯闲适的搭在迎手上翻看着书页,不曾抬眼甚至一寸余光也不肯施舍给她,面对她的询问完全是置若罔闻的态度。
  她退却,不再上前打扰,任由手中一盏茶放凉,然后到外间重续一巡,等候茶水的温度适宜,再次上前询问复又遭受沉默的拒绝。循环往复的过程煎熬下来,似云两只袍袖几乎被茶水浸透,潮湿的贴在腕子上,粘腻的感觉刺激的她浑身发抖。
  又一杯沸腾的热茶注入杯中,心中的耐力没能抵得过渐失的知觉,杯盏被她失手摔在了地毡上,地面柔软,万寿无疆的花纹还是完整的没有破裂,茶水混合着茶叶却把毡毯上浇得一片狼藉,甚至有部分泼溅在了恭亲王的靴面上。
  似云骇然大惊,忙落下膝头跪地请罪,“奴才殿前失仪,奴才该死,请王爷赐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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