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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有归处 第68节

  “都是左邻右舍,送完之后不走,还在打听宋先生的毒和伤势,到底严不严重。”
  严重,都被炸药炸断了好几处骨头,哪里能不严重。官府的看门人揣着手,站在台阶上绘声绘色地讲给大伙听。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再严重,有白鹤山庄的人在,肯定能治好,所以完全不必担心。
  百姓对此持保留态度,因为白鹤山庄虽然厉害,但白鹤山庄的柳二公子,就……不过转念一想,先前还说骁王殿下青面獠牙,天生煞神,成日里以杀人取乐呐,将这鬼见愁的形象与在集市上吃江米条的英俊王爷一对比,也不得不承认,流言,确实离谱。
  “那毒呢?”
  “毒要稍微麻烦一些,不过能解,总之大家放心吧,宋先生肯定不会有事,因着剿灭白福教有功,王爷还赏了他金银满箱,又许了整个西北大营的兵器营生,好日子还在后头。”
  赏金赏银赏生意,这好事可把百姓给羡慕坏了,甚至开始盼着自己也能遇到几个白福教的爪牙,好抓了去王爷跟前领赏。一时之间,城中清剿邪教之风浩浩荡荡地吹了起来,家家户户见面都不再问“吃了吗”,而是改成“有了吗”,知道的是在问邪教,不知道的还当是在问肚子。
  府衙里,柳弦安正在替宋长生施针,对方脸上的蓝色脉络前几日还生得蓬勃,现在却已经变得浅淡了许多。负责洒扫的大婶看见后,也忍不住夸奖一句,柳二公子当真厉害。
  “也没有外头传得那么厉害。”柳弦安道,“我确实不知道这毒是什么,只能按照大哥先前教授的法子,一点一点慢慢来解,好在是有效果的,再坚持上三五月,或者再慢一点,再坚持上一年吧,肯定就能痊愈。”
  一旁的丫鬟插话:“要一年这么久啊?”
  “我也想快,但是快不得。”柳弦安将银针收回,“宋先生今日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宋长生道,“多谢柳二公子。”
  他看着精神尚可,气色也不错,除了浑身仍不能动弹,余下倒的确没有被毒影响多少。阿宁在厨房里煎药,有个小厮见他像是困倦了,便上前道:“我来吧,小公子,你这几天劳累,还是回去歇会儿。”
  “不行,我家公子说了,谁都不能靠近宋先生的药。”阿宁打着呵欠摇头,“我得亲自守着,免得白福教的人买通了谁,溜进来下毒。”
  小厮听得面露犹豫,阿宁看出端倪,问:“怎么,白福教果真找到你了?”
  “那可没有!”小厮骇得连连摆手,紧张道,“这话乱说不得,被旁人听到,我可就洗不清了,现在城里是什么风气啊……我,我是有正经事的。”
  “我好几天没出门,哪里能知道城里是什么风气。”阿宁笑着放下扇火的蒲扇,“好啦,你也别紧张,这里又没旁人。有什么正事?”
  “我家有一本老书,是专门记载各类毒物的。”小厮从袖中掏出来,“我平时不看这玩意,这回要不是因为宋先生身中奇毒,也想不起来。”
  阿宁将泛黄卷边的书册接到手中,纸张烂得掉渣,下一刻抖出来一窝蟑螂也不奇怪。小厮见他皱眉,赶紧解释:“这书上有一种毒,和宋先生中的毒差不多,也是脸上长蓝藤,而且还写了解毒需要的药材,应当是有些用的吧?”
  阿宁翻看了两页,还真有,便喜道:“可以啊,我家公子还在苦苦思索,担心找不出解药,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嘿嘿,那就好。”小厮也高兴了,又期期艾艾地问,那倘若真有用,赏钱……
  “赏钱没问题,不过先得让我家公子看过。”阿宁将书册往怀中一塞,“走吧,你随我一道去!”
  柳弦安此时仍在宋长生房中,梁戍也在。阿宁将小厮的话转述了一遍,又把书册交给自家公子,宋长生撑起来问:“与我所中的毒一模一样?”
  “看起来的确没有差别。”柳弦安道,“欢喜蟾酥,我先前从来不知世间还有此毒,不过解毒的药材倒都听过,嗯……也不算太难找。”
  “我也不懂,只是家中恰好有,就拿来问问神医。”小厮问,“有用吗?”
  “有用。”柳弦安点头,“可以一试。”
  小厮面露喜色,看向阿宁,暗示着赏金的事,阿宁却严谨,又提醒了一遍自家公子,有时候哪怕是一百种不同的毒药,也有可能表现出同一种症状,宋先生的毒只是与书中所绘形状相似,确定就要按着这欢喜蟾酥来诊治吗?
  “毒虽不确定,但这些解毒用的药材却都是无毒的。”柳弦安道,“碰错了,只服用一两剂,并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的影响,可若碰对了,解毒的时间就能大大缩短,如此一权衡,还是试试要更好。”
  阿宁道:“那我即刻就去找齐药材。”
  柳弦安又亲自向小厮道了一回谢,差他去账房领取赏金。待众人都离开,梁戍也带着柳弦安回到卧房,拧一条湿帕替他擦干净手:“以后别碰那种脏兮兮的破书。”
  “书算什么破,”柳弦安不以为意,“我连……唔。”
  “好了,知道你本事大,剥过头皮也割过肠痈。”梁戍松开他,“皇兄今晨差人送来了一封密函。”
  “说什么?”
  “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原来并不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懒蛋。”
  梁戍将人抱到桌上坐着,自己微微俯身,与他面对面。
  近得呼吸都贴在一起了,柳弦安往后一缩,我还是懒蛋的,只是没有不学无术罢了。
  这一路柳二公子东治治,西治治,南跑跑,北跑跑,御前侍卫看在眼中,自然要将实情全部一五一十送回皇宫,看得梁昱啧啧称奇,倒是后悔了,早知道那些懒出花的传闻都是假的,当初自己就该允了白鹤山庄与公主的亲事。于是亲自写来一封长信批评糟心弟弟,既然你与柳二公子相处融洽,配合默契,那理应早看出他宜婚宜嫁,此等大事,为何不及时禀明于我?
  又写,他现在可有心上人?
  梁戍大笔一挥,字写得碗口大——
  有,正是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梁:救救我。
  第88章
  这般直白的回信方式, 与当初柳二公子言简意赅,偌大一大“好”字的家书有一比,可见两人确实是天造地设一对佳偶, 专门挑拣最亲近的人来往病里气。
  柳弦安问:“皇上收到信后, 会如何?”
  梁戍道:“八成会打断我的腿。”
  但断就断吧, 问题不大,断了再接便是, 正好连大夫都是现成的。柳弦安却觉得能不断还是不要断得好,梁戍见他眉头稍稍皱起,像是当真在琢磨这件事, 既愁苦又可爱, 便又开始按捺不住地犯欠, 凑近问:“怎么, 四万八千岁的神仙,也在意这些世人俗礼?我还当你会不管不顾,拉着我去海角天边。”
  “我原本是不在乎的。”柳弦安道, “但王爷确实很麻烦。”
  麻烦在四方统帅不能随便辞官卸任,也麻烦在皇室贵胄没法私奔至山林隐居,反正许多浪漫又自由的事, 骁王殿下现在统统做不了。若想逃避眼下的麻烦,将来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所以最好还是按部就班来。
  梁戍丝毫没有自己是个麻烦,所以得收敛愧疚的觉悟,相反, 还很打蛇随棍上, 将人一搂,深深叹气道, 原来我既没有浪漫,又没有自由,可怜可悲,亲会儿。
  柳弦安在他怀中说:“可以。”
  而骁王殿下的亲向来是不大老实的,全不似金风玉露一相逢,比较像连本带息来讨债。拇指先是从脸颊滑到喉结处,按压着那颗芝麻大小的痣不松,反复摩挲,又埋头用牙齿去咬。两人开始在桌边,后来就一起滚在了床上,冬日里的衣裳穿得多,但柳弦安仍能感觉到掐在自己腰间的手,力度大得几乎要将那里捏出淤痕。
  他并不讨厌在床帐间被对方完全掌控,相反,这种只需要配合、不需要主动的好事,还挺符合懒蛋素日作风的,于是躺得十分安稳,就差双手一抱再度去会周公,但也正是因为实在太安稳了,梁戍不得不停下动作,捏住他的鼻子叫人:“醒醒!”
  “没睡。”
  “没睡怎么不动一下?”
  怎么还要动一下,柳弦安心想,这个人可真难伺候啊!于是配合地翻了个身,又朝他张开双手,我动了,来吧。
  梁戍不来了,枕着手臂往床上一躺,没有气氛。
  柳弦安只好哄他,好吧,那我以后再研究一下。
  研究的方式,当然就是往三千大道中再招住几位新的客人。阿宁在接到这个新任务时,都惊呆了,先是小声问,好端端的,要这方面的书做什么?问完又结结巴巴地说,现在……王爷……太早了吧,皇上不知道,庄主也不知道,不然公子先忍一忍,我们回白鹤城再说。
  然后找了个有事的借口,拔腿就跑,生怕跑晚了会被叫住,一边跑一边道:“我去给宋先生寻药!”
  寻小厮古书上写的那些药。西南树木多空气潮,野林子间不知生出了多少独有的花花草草,有许多又长得都差不多,极难辨认,饶是白鹤山庄弟子,也是花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方才全部找齐。
  柳弦安暂时停了宋长生之前的治疗方案。城里其余大夫也在趁此机会学习,这些天一直待府衙里陪诊,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却也对什么欢喜蟾酥闻所未闻,甚至连解毒药方也看不大明白,于是谨慎地提出,神医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先试两天。”柳弦安道,“倘若不见好转,再改回之前的疗法。”
  见他如此坚持,大夫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宋先生脸上的蓝色毒藤看起来确实瘆得慌,而白鹤山庄的权威也确实不容置疑,更重要的,连宋长生本人都对此并无意见,于是当天晚上,柳弦安便替他换了药。
  第一天还好,平安无事度过一夜,翌日清晨,一群大夫还在围着他看,研究那些蓝色纹路究竟是变深还是变浅,气氛松快。可到了下午,柳弦安正在院中慢吞吞地配着药,突然就见阿宁火急火燎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公子,公子……宋先生像是不行了。”
  “慢慢说,怎么就不行了?”柳弦安放下手中的簸箕,“方才我去看时,不还好好的吗?”
  “吐了许多血,血都、都变蓝了。”阿宁咳道,“正说着话,突然就喷了李大夫一身。”
  “走吧。”柳弦安擦干净手,“去看看。”
  房中挤了七八名大夫,宋长生躺在床上,面如死灰。见到柳弦安来了,其余人赶忙替他让开一条路,将方才的情况说了,又战战兢兢道:“像是连心跳都快停了。”
  柳弦安替宋长生试了试脉,扭头对阿宁道:“药给我。”
  阿宁赶忙取来一盒药丸,用水化了给宋长生喂服。有大夫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药?”
  柳弦安道:“白鹤山庄自制的丸药,可在危急关头保命。阿宁,王爷呢?”
  “王爷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阿宁小声提醒,“我听他们说,高副将在第一时间,就把四儿给抓了。”
  四儿就是那名小厮,大名卫四。在被抓的时候,口中一直叫屈,说自己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目前正被关在地牢。阿宁问,要将他叫来问话吗?
  “不必,我管不得他了。”柳弦安道,“去取银针来,再把房间里的火盆烧得更暖和些。”
  众大夫应了,各自去忙,手里没活的就依旧围在床边看,难免心中嘀咕,原本治得好好的,却突然要换方子,谁劝都不听,这下可好,换出问题来了吧?看宋先生目前的样子,真不知还能有几天……或者是有几个时辰好活。
  虽说官府下令不许消息外泄,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丫鬟仆人大夫药童,总有嘴不严实的,所以很快,全城百姓就都知道了宋长生病情突然加重,八成熬不过去的消息。
  “这……不是说快治好了吗?”
  “谁知道呢。”
  柳弦安一连救了他三天,而在这三天里,城中各种流言也闹得沸沸扬扬,其中当然少不了别有用心之徒,替邪教暗暗立威,只说宋长生冒犯了圣女,炸死了圣使,哪里还能有活路,别说神医,就是神仙也难医。恐惧的情绪是能加速流言传播的,一时之间,连四五岁的小娃娃都在稚嫩念唱着与白福教有关的童谣。
  “你嘴里在唱什么!”大人们听明白后,赶紧捂住孩子的嘴,呵斥道,“小心被官差抓走!”
  “不会抓走的。”小女孩天真地说,“昨天小福子教我的时候,当官差的刘哥哥就站在我们对面。”
  “那是人家没听清,听清了,你可就要去坐牢了!”大人抱着她往回走,“这段时间,就别出门玩了。”
  “……唔。”
  没有了孩子玩闹的街道,冷清而又无趣。
  第四天,宋长生死了。
  大夫们收拾好药箱,一个接一个溜出府衙,没一个敢吭大声,都说王爷当时的神情啊……真的,感觉现在自己顶在脖子上的脑袋,全是命大捡回来的,而柳二公子也熬得精气神全无,摇摇晃晃,走路都在打摆,刚站起来就眼前发黑,昏倒时还磕破了头。
  磕破头是真的,此时骁王殿下正在心疼地替他涂药水,药水还是难看死了的红紫色,细细一缕顺着额角流下来,柳弦安不得不提醒:“这药是我爹亲手做的,量少而珍贵,不要浪费。”
  梁戍道:“多涂一点,好得快些。”
  柳弦安:“……医盲。”
  “不许说话。”梁戍道,“我还没教训你,装装样子得了,怎么还真将自己累得昏迷跌倒?”
  “因为房间里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大夫,时时刻刻都不带走的,我也奇怪,他们难道不困吗?”提及此事,柳弦安也郁闷得很,“所以我就只有在宋先生床边凑合趴一会儿。”
  梁戍用手背替他擦流到别处的药,擦出一张红红紫紫的唱戏脸。
  柳弦安:“……”你们西北军营里的人,可真不讲究啊!
  最后还是从他怀中挣起来,自己给自己涂了药,涂到一半,阿宁就又跑了进来,趴在窗口小声说:“公子,高副将他们已经准备行动了,那我去看热闹啦!”
  柳弦安挥挥手,去吧,去完之后,回来讲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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